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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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忧在萧墙内(1)

立赵曙为皇储,司马光冒了风险立了功,颇以尽到了谏官职责为荣。

谏院中有包拯立的三块碑,上面刻着唐代魏征的三篇奏疏。包公在知谏院时得罪了权贵,特立碑以明志。每看到这三块碑,司马光都不禁心潮起伏。宋代以当谏官为荣,历任谏官的签名留在谏院的一块木板上,始于庆历六年(1046)知谏院钱明逸。嘉祐八年(1063)初,司马光觉得木板上的签名难以长久保留,应该立碑刻石,想起三年前王安石写过一篇《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曾轰动一时,他决定亲撰《谏院题名记》[1],文曰: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常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这也许是司马光写得最好的一篇散文,被清人收进了《古文观止》。只说他在题名记中对谏官提出的要求,首先要考验他自己了。他满怀希望呼唤出来的储君赵曙,给他打开的是一座失望之门。

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疯了

嘉祐八年(1063)三月,皇子赵曙进宫四个月,仁宗病入膏肓了。

司马光与仁宗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本年科考的殿试上。他与翰林学士范镇同知贡举,主持了进士与诸科的礼部试,他们录取的第一名是孔武仲,还须仁宗亲自主持殿试,才能最后定案。或许是回光返照吧,仁宗在殿试中脸色红润,思维清晰,与一年前在宣德门观看妇人裸戏时的情形相仿。那一次,司马光与仁宗坐得很近,但没有感到幸运,而是感到忧虑。每年的上元节(正月十五),除了放灯外,开封府都要把全市最好的游艺节目集中到宣德门(皇宫南门)城楼下展示,连续十来天观众如潮,热闹非凡。各种游艺节目不必细说,只说有一项名为妇人裸戏,就是女子相扑,年轻女子赤裸着摔跤角力,比今天的三点式还少两点。司马光觉得有伤风化,曾上《论上元游幸劄子》[2],劝仁宗以龙体为重,不可连日游幸。仁宗没有批复,但在观看妇人裸戏时,他故意对近臣说,有人劝朕不要游幸,朕非游幸,是与民同乐也。这明显是针对司马光的劄子说的,用与民同乐做幌子,为“寡人之疾”打掩护。司马光偏不识趣,又上《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3],批评妇人裸戏有悖礼法,会为外方所讥,引诱陛下观看的奸佞之臣应受惩处。仁宗照旧没有批复,但在连日游幸后不久,他就病情加重,不能上朝。这一次主持殿试,仁宗兴奋异常,钦点许将为状元。虽然主持殿试与观看裸戏性质截然不同,但司马光同样有一种不祥之感,皇帝亢奋过头,绝非吉兆。果然,就在主持殿试之后,仁宗半夜驾崩了。

四月初一,赵曙即位,是为英宗,时年三十二岁。

赵曙即位的头三天,面对群臣奏事,问得非常详细,答复得有条有理,满朝庆幸立了一位贤明的君主,可第四天(初四)就突然病了。病得语无伦次,分不出张三李四。有个小插曲耐人寻味,仁宗死后,朝廷怪罪于为他治病的几位太医,将他们统统流放。这些医生正在赴流放地的路上,英宗病了,赶紧又派人将他们快马追回。初八日,仁宗大殓,英宗狂呼奔走,疯了,致使礼仪没法举行。宰相韩琦急了,扔掉拐杖,掀开帘子,抱住英宗,按在椅子上,令内侍好生侍候。司马光也许没有想到,自己冒着杀头的风险而呼唤出来的储君,即位后竟是这个样子。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按照惯例,把皇太后即仁宗曹皇后抬出来垂帘听政,暂代皇帝处理政务。这就出现了一个非正常的上朝形式,群臣先到柔仪殿东阁的西室向正在服药的英宗皇帝问安,报告工作,再到东室向皇太后请示报告。

从上章我们知道,仁宗立宗实为嗣,一直就受到干扰,几度犹豫才最后定下来。在被立嗣前,他是装病,在继位后,他是真病。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头三天还好好的,第四天就病得不能临朝,第八天竟然疯了,蹊跷!

英宗继位时,进宫才四个月,对宫中的情形两眼一抹黑,宦官、宫女都是太后的人,他的病与太后的猜忌有关。英宗的原配高氏(四月底立为皇后)之母是曹太后的亲姊,按娘家的辈分,英宗是太后的姨侄女婿;而按皇家的继统,英宗算是太后的“儿子”。说来亲上加亲,但毕竟不是亲生,且权力斗争是不认亲的。曹太后是宋初大将曹彬的孙女,是仁宗的第二任皇后,她没能给仁宗生下一男半女,却能稳稳把持后宫的权位,手段好生了得。仁宗的第一任皇后郭氏,因出言不谨得罪了宰相吕夷简,又因吃醋打尚、杨二美人误打在仁宗额头,被废。也许是汲取了前任教训,曹后在宫中亲自种谷、养蚕,生活节俭,自塑后德典范,表率百宫。前面第八章讲到,庆历八年(1048)十月发生了皇宫卫士企图谋杀仁宗的事变,当时传说是张美人侍寝。其实,当晚真正侍寝的是曹后,听到动静后,仁宗想跑出去,曹后关好门并将他抱住,派宫人驰召入内都知王守忠以兵入卫。她料定叛卒必纵火,让宫人预备好水,果然叛卒以蜡烛点门帘,随即被浇灭。她亲自指挥宦官护驾,亲手给每人剪下头发一撮,说:“贼平加赏,以此为证。”所以一个个拼死战斗,让仁宗化险为夷。这么大的功劳被安在张美人头上,她甘心吗?不但甘心,而且暗喜。为啥?在自己宫中发生惊天事变,绝非光彩之事,怎么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干系,弄得不好,皇帝可能一怒之下,废了她的后位。而故意让仁宗正宠的张美人掠美,仁宗会认为她后德高尚,反而能保住后位。有个叫王贽的谏官打探到事变真相,上疏言及,仁宗找御史何郯来商量对策,何郯说,此乃奸人想废皇后也。王贽从此销声匿迹。张美人无功受赏,升为贵妃,名声大坏而不自知,竟然要借皇后卤簿(军乐队、仪仗队)外出。仁宗要她直接去找曹后,曹后满口答应,她满脸堆笑地报告仁宗,仁宗说,你僭越使用皇后卤簿,外廷将如何看你?否了。有个宫女与卫士通奸,事发,托仁宗所宠之姬求情,仁宗令免其死。曹后正装来见,要求依法处死,说,否则无以正禁掖。仁宗让她坐,她始终站着,一直站了几个时辰,直到仁宗同意。曹后其人,简单地说,我可以给你宠爱的女人让床、让功,但绝不让皇后的位子和权力。

英宗在宫中与这个浑身心计的太后相处,明显处于弱势。司马光觉得有必要给曹太后打打预防针,敲敲警钟了,在十三日即英宗即位的第十三天呈《上皇太后疏》[4]。疏曰,殿下(皇太后)垂帘乃因皇帝(英宗)哀毁成疾,不得已而为之,一旦皇帝康复,殿下必“推而不居”。这是用戴高帽子的办法将皇太后的军。在讲了一通治国御下的大道理后,回忆仁宗即位之初,“章献明肃皇太后保护圣躬,纲纪四方,进贤退奸,镇抚中外,于赵氏实有大功。但以自奉之礼或尊崇太过,外亲鄙猥之人或忝污官职,左右谗谄之臣或窃弄权柄,此所以负谤于天下也。”

这里所说的明肃皇太后是真宗的刘后,即戏剧《狸猫换太子》中的主人公,仁宗本李宸妃所生,她恃宠据为己有。仁宗即位时才十二岁,她垂帘听政,有人劝她效法武则天,被她斥责,所以司马光说她有功于赵氏。她垂帘十一年直至死去,重用宦官、佞臣,封后党数十人,突破皇后尊号不超两字的祖制,变成“章献明肃”四字。这些使之“负谤于天下”。司马光希望曹太后以刘太后为诫:

臣闻妇人内夫家而外父母家,况后妃与国同体,休戚如一。若赵氏安,则百姓皆安,况于曹氏,必世世长享富贵明矣。赵氏不安,则百姓涂地,曹氏虽欲独安,其可得乎?

这段话是点题之笔,潜台词是:如果能辅佐赵氏皇帝,曹氏就世代富贵,而如果想学武则天,曹氏就休想平安。

劝了太后劝皇帝

司马光的忧虑是否多余?非也!三天后,即十六日,英宗康复。翰林学士王珪请皇太后撤帘还政,诏书已经写好,曹太后却不干。她担心一下让出权力,会受英宗迫害。

一个巴掌拍不响。两宫矛盾,皇上也有责任。司马光于二十七日呈《上皇帝疏》[5],提醒英宗“奉事皇太后孝谨”,应“夙夜匪解,谨终如始”;今年要沿用先帝年号,不要中途改元;子为父守孝三年,君民一样,虽然皇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可脱孝服(庶人三年守孝期实际执行二十七个月),但希望皇上三年之内禁止宫中一切音乐、游宴、喜庆活动,以尽孝道;“为人后者为人子”,皇上继仁宗之大统,应“承重于大宗”(仁宗一脉),“宜降于小宗”(亲生父亲濮王一脉),“专志于所奉而不敢顾私亲也”。这最后一条英宗很不爱听,后来闹出一场大风波。

司马光劝了太后劝皇上,效果甚微。到六月,英宗又病得厉害了,且拒绝服药。其病因在于“忧疑”,而拒绝服药是怕药中有毒。他对宦官没好脸,宦官都向着太后,说他的坏话。太后在见执政大臣时屡有不平之语,矛盾公开化了。司马光感到,要调停两宫矛盾,有必要把话说得更透彻一些。他在二十三日的《上两宫疏》[6]中说:“先帝属籍之亲(宗室)凡数百人,独以天下之业传之圣明(指英宗),皇太后承顾命之际,镇抚中外,决定大疑,其恩德隆厚,逾于天地,何可胜言!”这是要英宗懂得知恩、感恩。“今日之事,皇帝非皇太后无以君天下,皇太后非皇帝无以安天下”。两句话,言简意赅,点明了两宫谁也离不开谁的利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