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江隆基的最后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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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返北大(2)

江隆基听着听着,愧悔交加地狠狠拳击脑门,说:“这……这些……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我真是迂腐透顶!”张仲超说:“别急,还有机会。我刚刚开完紧急会议,明天在天安门广场要举行十万人的大示威大游行,”没等回答,又附耳悄声说,“明天的大会,由李大钊、赵世炎、陈乔年亲自指挥,你去不去?”江愤然起身,拳头擂得山响,果决地说:“去!坚决去!”

18日清晨,江隆基早早地加入了北京大学的游行队伍。由于《西乡报》必须在今天交稿,怀里还揣着一卷校样。天安门前人山人海,气氛凝重,群情激愤。据大会主席团的报告,参加者有北大、北师大等校和二百多个社会团体的十万多人。大会由徐谦、顾孟余、李大钊、陈启修等人组成主席团。主席台上髙悬着昨天受伤学生的血衣,上书“段祺瑞铁蹄下之血”八个大字。徐谦报吿开会宗旨,顾孟余发表演说,北师大代表控诉了昨天镇压学生的罪行。于一片激昂的口号声中,一致通过了“通电全国民众一致反对八国通牒”等八项决议,并决定立即组织北京国民反对各国侵略中国大同盟。

12时大会结束,开始分路游行。为不影响送校样,江隆基参加了去西城的一路,髙唱“国民革命歌”,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段祺瑞!”行至兵马司玉带胡同,他与游行队伍分手,去交《西乡报》校样,当晚就住在那里。

第二天回到学校,才知道发生在铁狮子胡同执政府大院里的血腥镇压。政府大楼上的枪口居高临下地对着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李大钊在指挥学生退却时身负重伤,陈乔年也重负枪伤,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刘和珍已经鲜血淋淋,凶残的军警还不罢手,活活用刺刀捅死……

在这场大血案中,爱国学生受伤二百多人,惨死者四十一人,其中北大学生三人。在一长串死难烈士的名单中,最使江隆基悲恸不已、难舍难分的是他的同乡、好友、兄长张仲超。张是陕西三原人,由南开中学考入北大,而且也因家境困难而中途休过学。两人在北大一相识,就亲如兄弟。他早知道张是共产党,把他看作自己成长进步、追求真理的引路人。年仅二十三岁的张仲超昨日还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今日却成了屠刀下的冤魂。在北大三院举行的万人追悼大会上,江隆基臂挽黑纱,抱着张的遗体,抚摸着血迹,痛哭至号啕。当天回来,在日记中写下“铁狮子胡同的流血让我真正知道了阶级斗争是怎么回事”,“看来欲达改造社会之目的,非起来斗争不可”的感言。涂涂抹抹写下许多,却又苦于文采不髙,未能充分表达出自己的一腔愤慨,直到三年以后,他在日本看到北大修建“三.一八”烈士纪念碑的报道,读到“死者烈士之身,不死者烈士之神。愤八国之通牒兮,竟杀身以成仁。唯烈士之碧血兮,共北大而长新”的碑文之后,心里才得到些许的安慰。

“三.一八”之后,段祺瑞被迫下台,张作霖取而代之。张一上台,便明令禁止学生从事政治活动,进一步制造白色恐怖,李大钊领导的北方局被迫转入地下,鲁迅先生遭通缉被迫南下厦门。白色恐怖下的北大风光不再,教职员工的日子捉襟见肘,甚至于“饥寒交迫”。政府的看家本领是克扣工资,有些是当年的江隆基并不完全了解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北大的事实:胡适1917年到北大时是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换算成年薪是三千三百六十元,比美国正教授的年薪高出近七百元;每月房租三元,饭费九元,所有开销加起来不到五十元,每月可存二百三十元,足够养活北京一个穷苦人家两年多。他给母亲写信说,一个半月的薪水足够办婚礼。但如此可观的薪俸却被北洋政府扣住不发,通常两三个月才能拿到半个月的薪水。鲁迅月薪三百元,两年才拿到半年的;顾颉刚当助教,月薪一百元,拖欠半年以上,导致他债台高筑。严寒的冬天里,教职工无火取暖。教授们的看家本领便是带上学生去请愿,去一次,能解决一点,随之而来的是更严厉的制裁。华侨陈嘉庚创办厦门大学,仅1926年就从北大礼聘走林语堂、鲁迅、孙伏园、顾颉刚、张星烺、沈兼士、罗常培等一批教授学者。胡适没走,是因为他有丰厚的版税做支撑;月薪六百元的马寅初也经受不住,辞职回老家浙江大学出任教授了。学生的遭遇更惨,仅1926年就有一百五十五名学生因交不起学费被一次性勒令退学,许多进步的学生南下参加北伐,“到黄埔去”成了流行北大的口号。

一年后的4月,蒋介石在上海向共产党人举起了屠刀,南呼北应,张作霖在北京悍然绞杀了李大钊等十九位革命者,第一次国共合作就此破裂。李大钊的英勇就义彻底地清醒了江隆基,1927年7月,在白色恐怖的笼罩下他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本来应该是由张仲超做介绍人的,此时只能改由同是陕西籍的张翼唐介绍。政治上有了依靠,生活上却是捉襟见肘,父亲已经几个月没有给他兑付“袁大头”了。忍饥挨饿修满了预科的学分,但他清醒地意识到再无力读本科了,便约好几个同学,打算南下黄埔投奔革命去。他把这一想法写信告诉在日本明治大学法律系读书的哥哥,江裕基回信说,他在东京每月有二百六十日元的助学金,节省着花,可以维持两个人的基本生活,劝弟弟来日本继续读书。这样也好,他对张翼唐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就要打到它的内部去,我找到了机会。”机会有了,却没有路费,在国务院任职的西乡老乡薛祥绥给他一张一百元国债券,他兑换成八十块现大洋,同年9月,从天津大沽港乘船出发,东渡日本了。

满打满算,江隆基在北大求学仅仅两年。尽管如此,在其后二十多年的生涯中,他对北大一往情深,无时不在眷恋着母校。这里是“研究高深学问之地”,有蔡元培倡导的科学与民主风气,“学术自由,兼容并蓄”,“囊括大典,罗册众家”,有一大批进步爱国、深孚众望的教授学者;这里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大课堂,有陈独秀、李大钊的讲坛,有毛泽东工作和学习过的图书馆;有胡适、马叙伦、杨昌济、周作人、沈尹默、刘半农、李四光等名教授以及鲁迅先生的书房。在这里,江隆基学到了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髙深学问”,还从一个耿直激进的青年变成了革命者,奠定了人生的基石和理想的目标。

在此次赴任以前,江隆基又把鲁迅先生作于1925年的《我观北大》一文找出来仔细研读了一遍,还是觉得只有鲁迅的话最能表达自己对北大的感受和认知——

第一,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

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仅据我所感得的说,则北大究竟还是活的,而且还在生长的。凡活的而在生长者,总有着希望的前途。

北大是中国的希望,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中国不能没有北大。

所不同者,当年他去的北大在沙滩红楼,现在校本部已经迁到原燕京大学所在的燕园了。

还有,当年他是去读书,想追随马寅初研究中国经济,现在却是要与这位闻名海内外的学者一起共事了。

吉普车开至校门口,校办负责人叫司机停了一下,请江隆基下车,指着古典式的大门上悬挂的校牌介绍说:“搬过来后,大家认为应该请人写个新校牌。请谁?提了好几个争议很大,马老拍的板,就请毛主席写。大家说那要你马老出面,他出了个主意,叫学生会以全体学生的名义致信毛主席,请求写。信发出后没多久,毛主席就写好派人送来了,放大后制成这个横匾,原件存在档案馆。”江隆基随着介绍仰首品味着崭新的校牌,嘴里连声说着“好”,内心却骤然升起沉重的使命感:亲自题写校牌意味着毛主席对北京大学寄予厚望,自己将以怎样的工作来回报毛主席的期望呢?

之后,吉普车绕过秋波荡漾、绿树环抱的未名湖畔,直接开到燕南园57号。这是北大为江校长准备的住宅。就那么几件简单的行李,年轻的校办负责人没费什么劲,三五下就全部拎进了房间。他一一将各房间的门推开,只见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暗红色的木质地板揩抹得油亮发光。会客室里摆了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周围十来把木靠背椅。他又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热水冷水都有,回头来说:“有热水,你们先洗一下休息,我回去再准备几样东西。”

北大与燕京大学刚刚合并,校址燕园据说原是皇家园林,紧邻颐和园和圆明园,园内古建筑始终保持着皇宫气魄。燕南园是园中之园,一抹土坡上古树参天,浓荫蔽日,园内鲜花簇拥,曲径通幽。这片住宅是燕大专为老教授们建造的,中西合璧的格局,一律的青屋瓦舍,但每一栋的设计又不尽相同。几十栋建筑错落有致地摆开,单个皆成独立小院又不设围墙,四面开门,从每一道门里出去,都有一处小巧玲珑的花园。无论什么时候从哪个角度看去,都给人以高雅、恬静、幽深乃至神秘的感觉,使人想到这里不愧是出思想、出学问、出大部头著作的地方。有资格住燕南园的人,自然是各个学术领域里的泰斗。

分给江隆基的57号是座“匚”形建筑,大小十余间,西侧有走廊贯通。走廊的一侧,又开有几间小房。天真无邪的小曼高兴得鹿羔似的,出这门进那门,东瞧瞧西瞅瞅,故意将木地板踩踏得噔噔直响。自己看了一圈,又拉起刚刚学步的小召说:“走,去看看咱俩住哪间?找个没蚊子的。”拉手走得太快,小召跌倒,哭了。宋超忙过来哄劝说:“不哭不哭,姐姐也是……蛮蛮,小蛮子,看好妹妹。”小曼是谐音,原来就叫蛮蛮,爸爸干脆叫她小蛮子。这孩子出生在延安的窑洞里,没有奶水,是靠小米粥和老乡的山羊奶喂大的,个子没长高,却有顽强的性格,因此父母叫她“小蛮子”“蛮蛮”,嘴也会说,五岁时能对着麦克风讲话,代表保育院的小朋友欢迎参加西北地区教育会议的叔叔阿姨们。那次会议是江隆基主持召开的,保育院的小朋友表演节目,小曼的欢迎词曾引起不小的轰动,那张照片由宋超宝贝似的保存着。

这么好的房子,小曼在梦里也没梦到过。只是难为了做父母的,两口子抬着箱子,摆这间不像样子,摆那间难成体统,就是一间摆一个,也还空着几间呢。转来转去,除公家配置的木床木桌木椅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好填充,古朴典雅的住宅显得空空荡荡,徒有四壁。

妻子不悦,讷讷地念叨着:“这怎么能行?这像什么样子?空空荡荡的……人来人往的……”

丈夫说:“咱来是为工作,不是为摆阔给人家看。在北大这种环境,咱这种土八路能摆得起阔吗……我收拾办公桌,你出去看看食堂在什么地方。午饭就在灶上买着吃,孩子也锇了。”

宋超出门,当午的阳光从浓密的树梢间投下斑斑亮光,抬眼望了望密布的树林,也不知往哪里走,只得朝进来的路上寻寻觅觅。她记得燕南园的路口上有两块石碑。出路口曲里拐弯地走了一程,发觉不对,又看见校门口了,便回头朝一条斜路走去,一直走到一座古老得像座庙似的二层楼下,门口挂着“办公楼”的小牌,便决定进楼再去麻烦接他们的校办负责人。

按说她也算个老资格的共产党员,转战晋察冀和陕北十多年,见过彭德怀、贺龙、徐特立等大人物,可是一脚踏进北大校园,看见这异样的环境异样的氛围,竟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和怯弱感。双脚迈进办公楼的当儿,心在突突地跳,脸也有些发热。她立住擦了把汗,稳了稳情绪,踏实脚步上了楼梯,寻到一间大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人在饶有兴致地议论着什么,似乎这种有高没低的谈论已经持续很久了。她侧身闪了一下,只听到了这么几句——

校办负责人:“……一路无话,不像刚到任的领导问这问那,好像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提醒诸位,这位新校长面孔很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来是那种很难套近乎的领导,诸位以后说话办事,可得留点神儿哪。”

―阵唏嘘。

有人问:“那夫人呢?”

“夫人嘛,还算漂亮也年轻,相差至少有十来岁。说话河北口音,是属于精明干练的那一类女性,听说也是个老延安。”

有人推测:“说不准是抗大的女学员。抗战时期投奔延安的都走这条路,有位老延安亲自对我讲过,当时延安的男女比例是八比一……”

“哈哈哈哈……”

宋超干咳了两声,推门直入,立定在他们面前,弄得四五个年轻人好不尴尬好不难堪,一时手足无措。还是那位负责人老练些,出面介绍说:“啊啊,这位就是江校长的夫人宋、宋超老师……宋老师,你坐。”

宋超并没落座,也许受刚才一点闲言碎语对心理因素的刺激,便把找食堂的话题改口说成一件请求:“隆基同志有晚上学习办公的习惯,经常熬夜,还会见客人,常有领导往来。家里的办公用具显然不够,能不能再配备一些?”听到是这,几个年轻人顿时松了口气。负责人正经回答说:“这件事已经研究过了,也通知总务处了,再配些沙发、茶几、书橱、文件柜等,就按马校长的标准,下午用汽车送好不好?”

宋超微微点头表示首肯。又问还有什么事要办,她才问教工食堂在哪儿。这样,校办负责人又带她去食堂买了些吃食,一起来到57号。

二次进门,校办负责人环顾左右,斟酌说:“看看怎么摆放?下午叫总务处来几个工人,一次摆到位,大件儿挪一下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