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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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暮年家居(3)

蒲松龄敬重王士禛,因为他穷途著书时,王士禛给了精神慰藉和支持。但是,身为正统文人和朝廷命官的王士禛毕竟与鬼狐史作家保持一定距离。他虽然曾客气地表示可考虑替《聊斋志异》写序,却一直没动笔,而他是十分喜欢为人的诗集、文集写序的。与蒲松龄交情很深的朱缃并不算多么出色的诗人,王士禛给他的四部诗集都写了序,因为朱缃算世交子弟,王士禛很乐意提携。有意思的是,现在替王士禛常出风头的,倒是那首《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相比于《渔洋山人精华录》精粹的诗歌名作,这首似乎随意而写的诗流行最广。这大约是两位不同身份的文坛巨匠都始料未及的。历史是何等喜欢巧妙地嘲弄人啊!

六 老乐与留影

举案齐眉,夫妇偕老,四世同堂,含饴弄孙。康熙五十二年(1713)蒲松龄有《老乐》一诗,写晚年居家的闲适和知足:

人生知足无烦恼,能得逍遥贵贱均。

大赦姑除酷吏虐,白头喜作太平民。

入城恐以真为怪,疎节或缘老不嗔。

架上书堆方是富,尊中酒满不为贫。

老妻供客挑新菜,小仆篝灯网细鳞。

幸有男儿知纸笔,可无庆吊苦风尘。

陶公雅在羲皇上,邵叟真为快活人。

沃壤犹堪留种黍,粗衣幸不至悬鹑。

世间乐地盈天壤,何用劳劳役此身。

架上有书,“时于竹阴中,一卷恣忻赏”(《老慵》)。杯中有酒,“强饮酒因迟好客,倒骑驴为爱佳山”(《春日》)。老妻总揽家事,不用自己操心。儿子孝顺且通文墨。全年赋税免了,不用操心酷吏加二加三盘剥。本不擅长送往迎来,现在一切应酬儿孙管,人老了,人们也不怪罪缺礼。能像隐居的陶渊明,退休的富弼、司马光,有自家的小小安乐窝。虽然“健忘已是征老困,病骨可以卜阴”(《老叹,简毕韦仲》),仍然喜欢接待知心朋友,来了客人,老妻在园里拔些蔬菜,小仆到柳泉网几条鱼,喝他个微醺即止。自家种黍可酿村酒,家织粗布同样遮寒。虽然没有前呼后拥、颐指气使的官员气派,没有金堂玉马、灯火楼台的享受,没有歌儿舞女、红袖添香的雅士风流,平安即福,平淡即真。蒲松龄很知足。

蒲箬要盖房,从初春忙到盛夏,用半个月时间采石头,车载肩扛,在院子里堆成小山。再派人赶着牲口运砖运瓦。蒲箬常愁眉苦脸嘀咕:兜里一个钱也没啦!“生平乐苟安”的蒲松龄忧心忡忡看着长子忙活,他心疼的是院里东南角那片风姿飘逸的竹林毁了。种了三年的绿竹,五月冒出笋芽,几个月蹿过房顶,亭亭玉立。苏轼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蒲松龄岂可一日无此君?蒲箬盖房,匠人毫不吝惜地把绿竹砍下丢到地上。侥幸留下的几株竹子也病怏怏的,明年它还能抽新绿吗?蒲箬的房子盖起,因为他与著名诗人赵执信有些交情,赵执信给新房题额“磊轩”。蒲箬请些朋友庆贺磊轩落成。磊轩房顶上有平台,从台上可以望见附近的青山。在自家院子里也能望见郁郁葱葱的群山,多少有点儿像当年在马家庄坐馆的情境,蒲松龄乐得登台一饮。

喝点儿小酒是蒲松龄晚年乐事,蒲松龄堪称终生嗜酒,最“铁杆”的酒友,该算宝应幕中连床一载的刘孔集。西铺的酒友则是毕际有及同食三十年的毕盛钜。回到聊斋,酒友常是“邻翁”还有子侄。他的《暮饮》写到自己想喝酒,却没有李白写的雅兴:“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他喝酒有时为了取暖,喝着喝着就喝高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分不清,喝个大醉,睡个好觉。

喂只爱猫也是晚年乐事。门人毕世洎知道老师喜欢毕府的斑狸,送了只出生不久的小斑狸,黑色毛上有黄色花纹,晚上眼睛像夜明珠,刚来时没断奶的小猫崽整天叫个不停,找妈妈。蒲家母猫明知斑狸是外来户,却把它当自家“亲猫”,给它奶吃,把它搂在怀里。蒲松龄饶有兴趣地观察“哺吾猫以及人之猫”。三个月工夫,斑狸长成好动的大猫,上蹿下跳,聪明异常。蒲松龄喜欢它,总把稀罕的吃食分些给它。这只猫机警异常,它在,家里的老鼠消踪灭迹。没想到,有一天,顽皮的斑狸在井边捕鸟,失足掉到井里,水太深没法救上来。蒲松龄叹息:你这只可怜的小猫,你的责任是捉老鼠,抓鸟做什么?白丢了性命!

“喜涉东篱晤良友”,到朋友家赏菊花尤其高兴。蒲松龄的朋友孙圣佐亦爱菊之人,家里种了很多菊花,蒲松龄年年到他家赏菊。七十三岁那年十月,他又到孙圣佐家赏菊,看着孙家的白菊、紫菊,想起自己年轻时代爱菊,在家里种菊花。后来到外边坐馆,不得不放弃在自己家种菊、赏菊的雅兴。西铺坐馆,因为馆东毕际有爱菊花,每至秋天,石隐园各种菊花烂漫开放,馆东和西席总要一起赏菊。现在看到孙家的菊花,真有重遇故人之感。孙圣佐一个劲儿劝酒。蒲松龄开怀畅饮,不由得饮醉睡下,还感觉到菊花寒香阵阵袭来:

今或异域逢故人,眼豁胸放心欢喜。

白成明锦聚似云,紫作朝霞散如绮。

主人高雅能延宾,具酒罗浆多且旨。

饮少辄醉独先眠,犹觉寒香到枕边。

(《十月孙圣佐斋中赏菊》)

《夜饮再赋》三首七律,写蒲松龄兴致勃勃到孙家赏菊,看到孙家密密麻麻的菊花花盆,觉得自己这样的俗人真难面对这隐逸之花。在菊花旁流连,夜深了,风息了,花香沁脑,连那些稠密的绿叶都风姿绰约。能守着这样的花一醉方休,难道还需要什么“流苏锦帐挂香囊,织成罗幌隐灯光”?还需要美人玉指弹奏乐器唱曲吗?菊花是自己年轻时最喜欢的花,因菊花有傲骨,能欺霜雪,羞于以柔态香气迷人。年轻时爱菊养菊雅兴不得不为求生存的愁肠而放弃,现在老眼昏花,看花就像在雾中,迷蒙不清。还是学学苏轼,用蕉叶似的小酒杯尽情喝酒,醉在花丛连梦都是香甜的:

稚业久从愁里废,好花忽自雾中看。

放情尽饮三蕉叶,酒醒床头香梦残。

眼前美菊,樽中美酒,花香迷人,酒香醉人。这宛如祥云的满堂菊花可是来之不易啊。它从分根、培植到灿然开放,需要受半年辛劳。菊花是花中君子,“祥发庆云纷五色,秋余冷艳殿群芳”。

这年九月,江南画家朱湘麟来到淄川,蒲筠把他请到家中,为七十四岁的老父亲画像。

偶然到淄川的江南画家,留下“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唯一留影。

蒲松龄应儿子请求穿上“公服”即贡生服,右手拈须,端坐椅上,“双目炯炯岩下电,庞眉大耳衬赤面”。后来蒲松龄题诗赞赏朱湘麟的画技,“生平绝技能写照,三毛颊上如有神”(《赠朱湘麟》),说明蒲松龄认可朱湘麟的画像。

在这幅长幅绢本的画像上,蒲松龄亲笔写下两则题志:

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尔孙子,亦孔之羞。康熙癸巳自题。

癸巳九月,筠嘱江南朱湘麟为余肖像,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也。松龄又志。

蒲松龄画像上印有六个图章:“留仙”、“蒲氏松龄”、“留仙松龄”、“柳树泉水图”、“奉天”、“绿屏斋”。前四枚现存蒲松龄纪念馆,乃“文革”期间红卫兵从蒲松龄墓中取出。

与画像同时,蒲家庄建龙王庙,蒲松龄率子侄在柳泉边种下二十几棵线柳,三百年过去,这些柳树有的已岁久中空,却仍然摇曳着浓绿的树荫。

七 悼内

刚在贤妻照拂、儿孙绕膝的宁静家庭生活中享受一段短暂“老乐”,刚刚留下穿“公服”的画像,蒲松龄便受到晚年最大打击:康熙五十二年(1713)九月二十六日,五十六年藜藿侣刘氏离他而去。

这年中秋节,刘氏还与子女们笑语欢宴,第二天就病了,发烧,医生用寒凉之药,烧得越发厉害。刘氏说:世间净是些庸医,没什么用处。只是让自己多吃苦,你们不要熬药了!让儿子准备装裹衣服。二十六日白天刘氏还能处理家事,到了晚上,突然吩咐儿子把她的殉衣拿来,说:我走了,没有什么嘱咐的,就是不要做佛事。说罢就平静地咽了气。

早在十年前,刘氏就催促蒲松龄准备二人的墓地,有个卖柏木棺的,蒲松龄买了下来,对刘氏说:咱们两个谁先走,这棺材就归谁。刘氏笑道:这好像是给我准备的,只不过不知道具体日子。刘氏身故后,诸事俱备,蒲松龄亲自操持,葬仪倒也风光。

多年以来伉俪情深的蒲松龄全倚仗贤内助刘氏。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刘氏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克苦成家。她贤惠知礼,替游学在外的丈夫孝敬婆母、抚养子女。她食俭衣朴,安贫守拙,把本来拮据的日子操持得非常温馨。年轻时因为纺绩劳损,年老后肩膀总疼,仍然不放弃织布纺线。家里招待客人时才肯做点儿鱼肉。她克己奉人,蒲家兄弟都穷,向她借钱,从不指望归还,说:我常帮助人,而不乞求人的帮助,是我的幸事。她对人生有淡泊安详的观点,常给科举考试中失意愤懑的蒲松龄以乐观的慰藉。撤帐归家后的蒲松龄,有这位能干识礼的老伴管家,自己乐得在诗书中啸傲,在山水中徜徉。蒲松龄怎么也没想到,小他三岁的老伴竟撒手而去了。他酸心刺骨,写传记《述刘氏行实》,深情缅怀刘氏的音容笑貌,德言懿行,为后世留下了一位平凡而杰出的女性的身世,也留下研究伟大作家生平的第一手资料。

蒲松龄还写下六首声泪俱下的《悼内》。

第一首写刘氏飘然而去,自己一时不能适应。虽然人生像浮云,像朝露,但真正做了鳏夫,却觉得不是事实。耳边不是还响着刘氏病中呻吟的声音?那不是刘氏掀开布帘从里间走出来了?哦,是想象,是幻觉,她已经为后死的夫君到黄泉下驱赶蚂蚁蝼蛄去了。五十六年的老伴就此分手了:

人生原只等浮云,朝露方晞日已曛。

不寐鳏鱼真似我,先驱蝼蚁最怜君。

分明荆布搴帏出,仿佛呻入耳闻。

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图此夕顿离分。

第二首回忆刘氏生前操持家务、照顾夫君、哺育子女,衣着朴素,辛苦持家,把好吃的食物留给外出的夫君,自己丰年也剜野菜度日:

自嫁黔娄艰备遭,家贫儿女任啼号。

浣衣更惜来生福,丰岁时将野菜挑。

怜我衰髦留脆饵,哀君多病苦勤劳。

幸逢诸妇能相继,井臼无须手自操。

第三首痛心地述说,再也没有知疼着热的人,再也不能与妻子把盏述说愁肠,再也不能夫妻西窗剪烛说个没完没了。只能自斟自酌,借酒浇愁。昏黄的灯光照着老妻坐的地方,人却不在了。病体衰残的苦痛,还能告诉哪个?明知人生像那朝开夕落的槿,还是苦痛得不能控制自己。一生从未开过妻子放东西的箧子,现在打开,看到那些不值钱的铜簪荆钗,想到妻子一生贫寒劳碌,更是伤心:

烛影昏黄炤旧帏,衰残病痛复谁知?

伤心把盏浇愁夜,苦忆连床说梦时。

无可奈何人似槿,不能自已泪如丝。

生平曾未开君箧,此日开来不忍窥。

后三首回想与刘氏养育四个儿子,家中一切事务都由贤妻承担,她病中还亲自养蚕。现在刘氏走了,自己满头白发、行将就木,却不得不亲自管家务,只是算鸡毛蒜皮的家务账,就累得睡不着觉;触摸妻子戴过的首饰,情不自已;检查家里的存粮,想到妻子如何节省,泪流不止;拿起妻子的丝线,心中多了一丝愁思;对着妻子常照的镜子,想到再也看不到镜中之人,肝肠寸断。人生本来就是与鬼做邻居,何况一个七十多岁、病病歪歪的人?刘氏一走,越发觉得活着没趣味。没了疾病痛苦的刘氏在地下反而无忧无愁了。如果人死了还有知觉,那就盼着尽快与妻子九泉之下永远待在一起吧!

十一月二十六日,蒲立德不忘祖母生日,从外地赶回家拜祭,令蒲松龄更加伤心。去年此时,给妻子庆七十大寿,两人还举杯共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东海依然波涛汹涌,南山照旧郁郁葱葱,贤妻到哪儿去了?蒲松龄一个劲儿琢磨:为什么先走的不是我?七十四岁老头儿,与老妻黄泉相会的日子不远了吧?

第二年暮春,蒲松龄走过柳泉,看到溪水奔流不息,遍地都是茂密的野草,桃花败了,杏花落了,他来到蒲家祖坟,妻子长眠的地方:

欲唤墓中人,班荆诉烦冤。

百叩不一应,泪下如流泉。

汝坟即我坟,胡乃先着鞭?

只此眼前别,沉痛摧心肝。

坟地周围的小麦已长得老高,辛苦操劳的贤妻却再也不能忙着收麦收秋了。年轻人遇到生离死别都会写下动情的诗文,何况白头偕老有了曾孙?家里任何一件物品只会令人心酸,令人落泪,引起对妻子的怀念:聊斋老屋,妻子住的,现在人不在了;粗布被子,妻子盖的,现在被子布满灰尘摆在那儿;老妻舍不得穿的好衣服,现在乱扔着没人管;老妻节省下的粮食,丢在那里像些灰尘。蒲松龄知道妻子最胆小,现在一个人躺在荒野,他告慰妻子,你不要怕,现在有疼爱你的公公婆婆和你做伴,用不了多久,我就抱着被子来,和你永远厮守:

性最畏荒寂,今独眠荆榛。

勉哉汝勿惧,公姑为比邻。

匪久襥被来,及尔省晨昏。

(《过墓作》)

读史成为蒲松龄的日课。刘氏去世后,枕边的史书成了他的伴侣,“老惟此物堪消闷,鳏更无聊借解愁”。他把历代兴亡当戏文来看,思考着为什么古代的君子那么容易失意,小人经常可以得志。

君子除小人,赤手搏龙象。

小人杀君子,诛来如反掌。

(《读史》)

他感叹像元稹这样的诗人,“初时何挺挺”,后来却因为贪取名位而依附宦官,“摇尾附佞幸”,一个写下“元和”体诗的文人,如果能压抑自己图名贪利的愿望,其人生会多么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