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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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暮年家居(2)

那个因为在高官面前说刮风下雨决不出门的长安老头儿,就该是我蒲松龄的榜样!回到蒲家庄,第二天清早,大雪纷纷。幸亏到家了!真算有运气。这雪早下一天,岂不糟矣?蒲松龄懒懒地在榻上围着棉被,一家人烤火聊天,“始知在家乐,禽犬俱忘机”(《二十七日旋里,至夜大雪》),还是在家里好啊。儿孙都挤在聊斋,屋里格外暖和。煮些豆腐下酒,喝高了也没事,不就是倒下睡觉吗?只要和和美美,儿孙安乐,比什么都强,“须知名教乐,不必在膏粱”(《早雪,与儿孙酒瀹腐》)。

蒲松龄考贡,到底考了些什么?似乎不太重要。因为所谓考贡,基本是走形式。蒲松龄不仅顺利通过,还与学道进一步搞好关系。康熙五十年(1711)的山东学道黄叔琳,后人把他比作施闰章。黄叔琳字昆圃,顺天人,乃康熙三十年(1691)探花。《山东通志》说他做学道期间,以兴贤育才为己任,在泰山捐修三贤祠,在山东兴建白雪、松林书院,选拔才俊。松林书院恰好在青州。黄叔琳早就知道蒲松龄大名,对老秀才很客气,要《聊斋志异》看。受宠若惊的蒲松龄回到淄川写了封信,开头先恭维黄叔琳“文章宗匠,词翰仙曹”,说他“霁月光风,无减冬日,吹生拂物,俱载春和”,给山东读书人带来福音,让齐鲁书生遇伯乐:“山公未临,共切南斗之望;孙阳一顾,全空冀北之群。”接着叙述:自己一直不得志,早已安于现状,一心一意写作,却也像葵花朝太阳,希望有人能赏识自己,只是一直没门路求人帮助,现在大宗师不仅帮助自己,还提携儿子们,太感谢了。自己写的那些“下里巴人”东西,本没有什么价值,现在既然大宗师想看,那就抓紧让儿子们抄写,送上请指导:

生,身名偃蹇,镜影婆娑。唾盂敲残,骥齿已安于伏枥;吟髭撚断,葵心尚切于倾阳。每恨薛、卞之门,无由定价;尤惭子云之貌,未足惊人。斜景萧条,无求风帆之助;诸雏谫陋,喜沾化雨之荣。春鸟秋虫,自鸣其天籁;“巴人”、“下里”,实不本于宗传。遥掷因而急奔,笑同钟会;迟行尚无善迹,还愧枚皋。乃以缮写付诸儿孙,实则增其悚惕;念以宽仁,逢此老誖,必且宥其衰慵。倘有偶中之言,冀赐不屑之教。

黄叔琳手里有了份由蒲松龄子孙抄录的《聊斋志异》,全不全?有没有保存下来?值得探讨。

做了贡生,就可以做儒学训导了,相当于现今县中学副校长。但对蒲松龄来说,这儒学训导还仅仅是“候补”。真兑现这个比七品知县还低差不多两级的官,还得看看淄川县外,有哪个县儒学训导出缺。有了缺额之后,再看看排在蒲松龄前边等待任命的还有多少人。所以,这个岁贡生对七十多岁的人已不存在进入官场的实际价值,但给蒲松龄带来一点儿小小的实际利益和面子上的欣慰:贡银和贡生匾。知县却不兑现应给的银子,也不及时给匾。是对此事掉以轻心,还是想中饱私囊?蒲松龄不得不一再上呈讨旗匾和贡银,《讨出贡旗匾呈》陈诉“贡士旗匾,原有定例。虽则一经终老,固为名士之羞;而有大典加荣,乃属朝廷之厚”,说明淄川对出贡有三种处理办法,但从来没有不实行的。而“生出贡半年有余,未蒙奖藉”,恳祈知县“青眼微开”,予以兑现,且声明:“此乃公典,非望私恩。”知县仍不理会。蒲松龄再上《请讨贡银呈》,说明,去年自己拿到考贡生部分补助,顺利考贡,回到淄川后,曾带了微薄礼物到县衙登门感谢,无奈腰里没钱,不能向“阍人”即衙役行贿,不给通报,想见个知县比登天还难!然后声明,他并没有奢望知县格外开恩,只希望“锡余成规,亦不可辜负圣天子之实惠”。现在他欠了税,希望知县“破格垂青,将两年所应发,尽数支给”。

蒲松龄还写了篇相当长的《为排邪言呈》,向知县慷慨陈词,要求知县不打折扣地兑现他的贡银。从呈子可得知,当时出贡有二十九两银子补助,蒲松龄实际拿到的十两大有水分。县衙不仅按康熙初年银子兑铜钱比例发给蒲松龄一贯贯铜钱,还发给许多“杂钱”。而银子兑换铜钱比例四十年间有很大变化,现在的一贯钱根本没法与康熙初年比。县衙如此支付,相当于把蒲松龄的贡银打若干折扣。蒲松龄不能不向知县申明此情,请求按规定发贡银、且不打折扣:

为请排邪言,以苏儒困事。窃照国典,出贡银二十九两,例应赴考发给一半,以助资斧,次年全给。生自去年十月赴试,止领银十两,其余未蒙开恩。生石田遭旱,并无秋成。从来钱粮,无至冬不完纳者,今欠银四两,现蒙追呼,专待领银完纳。又蒙七钱三发小钱四千零。切思此例原康熙初年,官以此收粮,故亦按此支发,四十年来,并钱流水而无之,如有以钱投柜者,不惟官怒收,役亦笑之矣。况且行此例时,必挑拣制钱而后收之,岂有以杂钱投柜之理?老师忠厚慈祥,荣润无疆,岂屑与贫儒较此锱铢?不过因生贫不能嘱托,故堂下小人,强牵古例,以蒙弊之耳。旧年韩父母曾依此例支发廪粮,诸生噪辩,始为改正。恳祈老师破格垂青,按数支给,国课得完,妻子知恩。上呈。

蒲松龄说得客气,你这么大个官,还跟个穷儒算这些小钱做什么?言外之意有二:一是知县真真雁过拔毛!二是蒲松龄确实在乎这点儿小钱。

蒲松龄三次上呈讨要的贡生补助,不过二十几两银子!蒲松龄还写《求邑令支发贡金》一诗,描述淄川天旱,颗粒无收。家里只收几斗粮食,还得交税。按国家规定,贡生有补助银两。现在妻儿老小没饭吃,恳求知县发贡银。知县却像拔骨抽筋样困难,请了做高官的好朋友写信说情,也像春风过马耳一样,无动于衷。区区几十两银子,让蒲松龄好一阵难堪。

做了贡生,朋友祝贺,知县赠匾,蒲松龄写了两首诗:

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

腐儒也得宾朋贺,归对妻孥梦亦羞。

(《蒙朋赐贺》)

白首穷经志愿乖,惭烦大令为悬牌。

老翁若能复昌后,应被儿孙易作柴。

(《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赠匾》)

知县终于给蒲松龄挂匾,兑现没兑现贡银?如果兑现,是否打折扣?聊斋诗文均无记载。看来直到蒲松龄去世,贡银还没如数发给。孜孜以求一辈子,考上个贡生,连贡生补助也拿不到手。古代大作家,哪个像蒲松龄这样清贫、尴尬?

儿孙则令蒲松龄喜忧参半:长孙蒲立德中秀才,次子蒲篪打算“废卷”。

蒲松龄写《喜立德采芹》,欣喜孙子在秀才考试中名列前茅,回忆到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欣慰地说:

昔余采芹时,亦曾冠童试。

今汝应童科,亦能弁诸士。

微名何足道,梯云乃有自。

天命虽难违,人事贵自励。

无似乃祖空白头,一经终老良足羞。

清代称贡生为“明经”,七十多岁的蒲松龄认为仅做个贡生很丢脸。蒲立德虽然仅做上秀才,但毕竟迈出求更高功名的重要一步。蒲松龄想不到,蒲立德最后也是以秀才终老,还没像乃祖一样,写出部传世之作来。

蒲松龄将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只是他的儿孙都未能出人头地。长子蒲箬,字青笠,康熙二十七年(1688)中秀才,直到雍正四年(1726),才贡于乡;次子蒲篪,字仲和,白衣;三子蒲笏,字汾里,四子蒲筠,字文亭,两人都是康熙四十四年(1705)入泮。蒲松龄的子孙都能未进入官场。

四 为民奔走呼号

五十岁白了头发,六十岁白了胡子,七十岁的蒲松龄更感到老而弥惫:

近得龙耳无角听,但见人语吻翕张。

有时问马对以羊,嗤然一笑群哄堂。

(《老叹》)

他以“聋而益痴”向县官上呈,力辞秀才头儿,“经年不履城市,盖以数里之奔驰为劳;生平未入公门,更以片言之颠倒是惧”(《力辞学长呈》)。他真想埋首聊斋,披清风,赏绿竹,听鸟语,观黄花,了此残生了。

可是,当黎民利益受损害时,七十老翁又拍案而起,为之奔走呼号。

淄川的漕粮之弊成为人民的心腹之患。原先,淄川征收漕粮只收正米,每石折合银六钱,此外无杂费。后来,知县易人,米价增长,至康熙四十七年(1708),至一两七钱。康熙四十八年(1709),康利贞任淄川漕粮经承,妄造杂费名目,每石增至二两一钱多,杂费三倍于正米,全县黎民咬牙切齿,真是“竭万姓之脂膏,饱蠹役之贪囊”(《请清漕弊呈》)。山东按察使了解此情后,不准康利贞再任此职。康利贞腰缠万贯而逃。淄川人民刚刚喘过一口气来,不料康利贞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冬又到淄川招摇过市,扬言已得到王士禛荐举,明年仍担任淄川漕粮之职,全县为之哗然。每天有五六个秀才到蒲家庄向蒲松龄述说此事,一则希望他向知县求情,减少今年的杂费,一则希望他为民请命,设法制止康利贞再任此职。

蒲松龄先后给知县吴堂和王士禛写信,直陈其事。在给吴知县的信中,蒲松龄以亲身经历,说明漕粮之外的杂费纯系蠹役榨取人民血汗的借口,义愤填膺地呼吁:“小民有尽之血力,纵可取盈,蠹役无底之贪囊,何时填满?”给王士禛的信,直言向退职的大司寇进谏:

敞邑有积蠹康利贞,旧年为漕粮经承,欺官害民,以肥私囊,遂使下邑贫民,皮骨皆空……昨忽扬扬而返,自鸣得意,云已得老先生荐书,明年复任经承矣。于是阖县皆惊……康役果系门人纪纲,请谕吴公别加青目,勿使复司漕政,则浮言息矣。

一个穷秀才毅然上书退职大司寇,劝其不要支持康利贞,实属难能可贵。信也写得很策略,“康役果系门人纪纲”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康利贞真是您的仆人厮役之属,请写信告诉吴知县,另外给他个职务,千万不要让他再担任漕粮经承。王士禛也不以为忤,立即撤销了对康利贞的支持。康利贞又投靠新后台,叛渔洋而营垒于退职在家的进士谭再生之门。蒲松龄穷追不舍,马上致信谭进士,劝他对“想一噉人肉而不忘其美”的蠹役“勿使为虎”。为了一县黎民的利益,蒲松龄居然能向王士禛直言劝谏,向知县和谭再生激烈进言,显示蒲松龄对人民利益的关切和一身凛然正气。

五 老泪横披悼渔洋

人老了,令人难过的事渐渐多了。康熙五十年(1711)五月十一日,王士禛病逝。讣闻传来,蒲松龄十分悲痛。他有四首挽诗,并代毕盛钜写一篇祭文,真诚悼念杰出的文学大师,高度评价王士禛的人格和社会地位:

如公者,少年擢第,誉满人寰。德则丰玉俭骨,才则博翠浮澜;言则飞花粲齿,心则皎月光天;出则羽仪当代,处则奖掖后贤。故其存也,山川为之生色;其没也,天地为之黯然……

(《代毕韦仲祭王司寇》)

祭文虽代毕韦仲所写,但表现了蒲松龄对文坛盟主王士禛的敬仰。

蒲松龄挽诗《五月晦日,夜梦渔洋先生枉过,不知尔时已捐宾客数日矣》四首,第一首诗写刚刚还梦到王士禛,哪想到他已驾鹤而去。渔洋先生离去,山河暗淡、星汉凄凉,这是儒林典范、大雅之风的巨大损失。挽歌一唱,日月无光,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名士都落下伤心的眼泪:

昨宵犹自梦渔洋,谁料乘云入帝乡。

海岳含愁云惨澹,星河无色月凄凉。

儒林道丧典型尽,大雅风衰文献亡。

薤露一声关塞黑,斗南名士俱沾裳。

第二首诗回忆渔洋先生年纪轻轻就做贵官,自己与他一见如故,通宵谈诗论文。渔洋先生罢官,自己也老了,布衣芒鞋草野之人想追随李白杜甫式大诗人游赏也做不到了。刚听到讣闻震惊极了,满腹深情无处宣泄,好在聊斋老人在人世间也没多少日子,与渔洋先生魂魄相随的日子长着呢:

遥忆黑头已珥貂,相逢快语彻清宵。

角巾归后羊裘老,芒办成李杜遥。

讣乍闻时惊欲绝,情无倾处恨难消。

衰翁相别应无几,魂魄还将订久要。

第三首诗继续回忆与渔洋先生交往,自己为了生计,长久奔波于蒲家庄与西铺之间,幸好渔洋先生来到西铺,两人才有了见面机会。现在渔洋先生新坟的松树已蒙上露水,自己却仿佛仍能听到当日渔洋先生到西铺时,他的仪仗和随从热闹的喧哗。先生总把珍贵的新作相送,先生的著作仍在教诲后人。当年唐文宗看到牡丹,想起写《牡丹赋》的杜舆。当今皇帝肯定也会因为想念渔洋先生泪洒御袍:

驴背红尘久惮劳,频烦尺一降林皋。

穸台深已掩松露,卤薄喧犹入枕涛。

久以家传贻小许,犹遗剩馥溉群曹。

牡丹一赋留宫禁,涕泪他年洒御袍。

第四首诗抒发对渔洋先生逝世的悲痛心情。渔洋先生升天成仙,自己老泪横流。国人看到的是大儒离开,渔洋先生大概倒愿意从此没了人生烦恼。自己惋惜的是:一代诗宗离去,这可不是寻常悲哀、普通生离死别。遗憾的是不能到坟前酹酒,涕泗滂沱、狼狈之极、怨恨之至:

高轩闻作玉京游,老泪横披不自由。

国士忍看埋玉树,达人已自乐瑕丘。

只深骚雅垂亡惧,不比寻常死别愁。

道远未能将絮酒,垂缨屣履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