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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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西铺坐馆(19)

五 其他俚曲

《增补幸云曲》,洋洋数万言、凡二十八回,写正德皇帝嫖院的故事。蒲松龄毕竟是封建时代的文人,对官场、权贵有清醒认识的一面,也有嫉羡、迷恋的一面。在《增补幸云曲》中,他对浪荡皇帝的纸醉金迷、荒淫无行,做了津津乐道、艳羡不已的刻画。正德皇帝是猴儿下凡,贪恋酒色,不问朝政,他微服出访,目的是寻花问柳。他的“政绩”是:途中调戏了送水仙女;吃了樵夫一只鸡,便乱点鸳鸯谱,赠樵夫一个贵家小姐为妻;冒充军汉嫖妓院,与尚书公子王龙夸富斗强,认了酒保做“干殿下”,封了帮闲做“都篾片”,娶了妓女当贵妃。最后,将与他争风吃醋的纨绔子弟剥皮,将他下榻的妓院烧为白地。这位封建政权的至尊满腹偷香窃玉心,一副流氓无赖相,自称“天下头一条好光棍”“天下吃酒的老祖宗”“就嫖上一年半载,能使我几布政司银?”荒淫无耻,挥霍无度,恶俗不堪。

《禳妒咒》,根据《江城》改编,借读书人高蕃个人的生活,阐述蒲松龄的正统伦理观:他讥笑“阳纲失竞”,挖苦不守闺教妇训、嫉妒而不许丈夫纳妾的妇人,并对家庭中出现的“雌教成风”做出“前世注定”的解释。夙业得解,妒妇变贤,金堂玉马,直上青霄。这样的故事和说教,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但借助于纨绔子弟高蕃的人生道路,蒲松龄无意中描写了腐朽的科举制度,纨绔子弟莫名其妙中秀才、中举人,多数读书人苦熬苦捱,学官惦记的却是钱、钱、钱:

点着名学道笑也么开,喜的原不是求真才。心暗猜,必定是大包封进来。只求成色正,不嫌文字歪,把天理丢靠九霄外。那管老童苦死捱,到老胡须白满腮。

《慈悲曲》《姑妇曲》《翻魇殃》,分别改编自《张诚》《珊瑚》《仇大娘》,描写后母虐待前房之子、婆婆虐待儿媳、邻里纠纷等社会现象。《翻魇殃》对社会黑暗的揭露较深,而轮回果报、功名利禄、重男轻女、愚孝认命等,亦顽强表露。

六 俚曲的艺术成就

聊斋俚曲的人物一出场,一开口,就如见其人。《磨难曲》中,张鸿渐妻兄方兴是个深谋远虑、有心机的读书人,他上场时有段独白,寥寥数语,活画矜持、自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世故气与名士气并存:

世间公道不分明,惟只钱财最有灵。闭门读书登甲第,人前说话便中听。自家方兴,字仲起。做个秀才,不敢说饱学,学校中也有点声名;不敢言豪杰,衙门里也还给点体面。阖学递公呈,来请俺入伙,我想,当今之世甚么公道,放着科甲不争,争什么闲气?

即使是次要人物,也是登场伊始,就带有鲜明的个性。《禳妒咒》中出现过一个媒婆、一个厨师,都是下层市民。媒婆“一家衣食穿戴,只消两片嘴唇”。厨师被主人家逼急了,“恨不能老婆孩子剁了用葱姜”。他们的职业特点以及长期的职业经历对他们性格的影响造成他们特有的语言,写得入情入理、恰如其分。

各类妇女形象尤为成功。《姑妇曲》的珊瑚恪守规矩妇德、孝顺知礼,却动辄得咎,被恶婆婆朝打暮骂,无故被休后,还苦守贞节,一心一意回到侍奉婆婆的地位。《禳妒咒》的江城恰好与珊瑚相反,她娇生惯养,自视甚高,视他人为粪土,无奇不有、泼悍之至的虐待狂。《翻魇殃》中的仇大娘则是带丈夫气的女中豪杰。仇人为求她不告状,送她十两银子,她银两照收,状纸照投,还要揶揄上几句:“告状正愁无盘费”。仇大娘的精明带有几分“光棍气”,是长期在尔虞我诈社会中翻滚的市井女性的特点。《磨难曲》中的方氏是读书人之妻,她的果断、贤慧,始终围绕着一个中心:助夫成名,教子成名。她鞭打娇儿,要他“读书思量中状元,前呼后拥,坐轿为官”。与方氏相近的商三官,与两个书呆子哥哥迥然不同,对官场不抱幻想。她像个天才演员,女扮男装,取悦仇人,留下伴宿,手刃歹徒。但她终究要受三从四德束缚,要非常悲切地自我谴责:“女子不守闺中教,拿着口刀去杀人,嫁丈夫也着人难过……怎见那远近乡邻?”

曲折生活的情节,精心结撰的戏剧冲突,使俚曲引人入胜。张鸿渐出逃,在《聊斋志异》中只有几笔简略勾勒,《磨难曲》却集中了一系列事件写他的“磨难”:旅途中患病,病中恰好请了庸医,越治越重;经贤店主精心照护,病情刚刚好转,又丢了驴子;店主赠他银子为他雇上脚力,途中又被小偷剪绺,丢了盘缠;就近访友,友人恰好外出……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屋漏偏逢连阴雨。一系列不幸,把张鸿渐运交华盖的磨难写得淋漓尽致,也展现了充满灾难和不安因素的时代。《磨难曲》不仅在张鸿渐个人遭遇上发展了聊斋故事的精华,而且设计出几个轰轰烈烈的群众斗争场面。第一回“百姓逃亡”,众流民凄苦流离的场景写出了卢龙县的天灾。第二回“贪官比较”进一步写“人祸”:贪官对黎民敲骨吸髓。第十四回“按台公断”,采用连续的【耍孩儿】调,一一历数县官的罪行:有告县官枉法的;有告县官纵部下行凶的;有告县官不捉盗贼欺良民的。整个戏剧场面已如火燎原,此时又来个哑巴,指指画画,哭哭啼啼,从袖中抽出个帖子来,以哑语控告县官党徒霸占自己妻子的劣迹。哑证人的出现,使如火如荼的斗争场面平添一层风趣色彩,别开一面。

蒲松龄是杰出的语言大师,有兼顾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非凡才能。他既能熟练地运用先秦以来卷帙浩繁的典籍中古色古香的语言,创造出《聊斋志异》特有的典丽古奥的语言形态,又能熟练地运用村翁妇孺活生的口语,创造出通俗易懂的俚曲。聊斋俚曲不仅是蒲松龄重要的白话文学创作成就,更成为淄川方言第一手珍贵资料。

《墙头记》中,王银匠救下被儿子送上墙头的张老时说:“和他大家过不成,大石头往他锅里衡,不说你铺囊不济,怎怨得黄口成精?”不说“扔”石头,却说“衡”,不说“懦弱无能”,却说“铺囊不济”,不说“儿子犯上”,却说“黄口成精”,生动流利的淄川口语准确表现银匠的朴素、机智、侠义。

《寒森曲》商二相公在阴间遇见父亲、妹妹,三人抱头大哭。解差说:“急自(淄川土语:本来就)一个唉唉哼哼,一个扭扭捏捏,又添你哭哭啼啼……”“唉唉哼哼”、“扭扭捏捏”八个字,情态逼真地画出了懦弱老迈的商员外,深闺少女商三官的神情。

《翻魇殃》写仇家遭火焚后的凄凉:“好一似千年古庙,住着些瞎道癫僧”。写纨绔子弟范公子在考场坐蜡“出了题没奈何,急的两眼清瞪着”,“清瞪”增加形象性,比说束手无策生动得多。写高利贷者赵阎罗要霸占仇福老婆时说,“睁睁眼认认我休要想赖,休说是仇福子你这奴才,就是你达来,我也要揭他的盖!”话语不多,横行乡里的地方恶少跃然纸上。

《慈悲曲》写悍妇李氏听说张讷到姑母赵氏家去,对丈夫说“你小达达(淄川口语:爹爹)往您那养汉头姐姐家去了”。把前房子称作“达达”,在“姐姐”前加“养汉头”,一句话,写尽李氏厌恶张讷、憎恨赵大姑、挟制丈夫的复杂心情,泼妇口吻惟妙惟肖。同一剧中,李氏问赵大姑,是否张讷来姑母家诉苦了?赵大姑不正面否认,却说:“该小讷子哪腿子事?就是犸虎(淄川口语:狼)咬着老羊——就吃下他下半截来,他也是不做声的。”一句俗谚活脱脱写出软弱无助的张讷受恶狼般后母虐待的处境。张讷不堪后母虐待,躲到赵大姑家,李氏到大姑姐家寻找,被赵大姑指桑骂槐臭骂一场,骂得精彩无比:

赵大姑说:“你慌啥?你可是上门来怪哩么?有一个母鸡,极杂毛的科子,光啄那小鸡子,我杀来给你吃了罢。”

【倒板浆】有个鸡甚杂毛,啄的小鸡没处逃。今日杀他来待客,定要剁他一千刀。一千刀,上炉烧,要把科子着实嚼!

赵大姑先虚构个母鸡“私科子”啄小鸡的故事,又虚构个混账老婆虐待“后窝孩子”故事,对李氏指桑骂槐。李氏明明听懂,却只能装聋作哑。《张诚》原小说未出现的赵大姑成了《慈悲曲》最生动的人物。

长达十万言的《磨难曲》代表俚曲最高成就,常采用淄川百姓喜欢的借景生情的咏歌形式,如张鸿渐听歌者唱【银纽丝】,以“五更词”表达方氏对张鸿渐的思念,把民俗景物与方氏凄苦的心情,融合得天衣无缝,缠绵动人:

【银纽丝】一更里,昏沉灯儿也么张,无情无绪卸残妆。好凄凉,半是思郎半恨郎。人家有夫妇,晚来话衷肠,好恩情还把睡工旷,惟奴独自守空房,漫把金炉焚上香。我的天呀咳,上牙床,懒把牙床上……五更里,合眼到阳也么台,明窗红日上三竿,手脚沉困懒动弹。起又不能起,眠又不能眠,一夜儿滚的乌云乱。形容憔悴病新添,凄凉苦楚实可怜。我的天呀咳,埋怨谁,可将谁埋怨?

就戏剧形式而言,俚曲有其不够完备或稍嫌粗糙之处;就作者而言,聊斋先生并非以戏曲名世;但由于以俚俗方言、戏剧形式表现广泛的社会现实,俚曲在中国戏剧史上占有不容忽视的位置。

剧本社会影响的大小,取决于是否搬上舞台。蒲松龄的俚曲是否上过舞台?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说:“这些鼓词,当日究竟演唱过没有,就无从知道了。”周贻白先生的《中国戏剧史》说:“《禳妒咒》既为戏剧,且系用俗曲写成,在乱弹腔还未完全抬头的清代初年,不管此项作品是否上演,单论曲调的组织,其形式,已颇值得注意。”未能确定俚曲上过舞台。

一九七九年笔者到蒲家庄考察得知,俚曲不仅保存在文人的传抄中,且保存在群众口头传唱中。一位年近八十的蒲松龄十二世孙,向我们介绍俚曲演出盛况:每年正月十五,村人装扮成大怪、二怪、银匠,到城里、乡镇轮番演出。每到一处,东道主都端上大食盒飨以酒肉。酒盖了脸,黑塔似的汉子也扮起二八娇娃登台表演。观者人山人海,台上唱,台下和。【耍孩儿】、【银纽丝】、【呀呀油】田间路途、街头巷尾,随时可闻。这位不识字的蒲氏后裔大段唱《磨难曲》的“五更调”,《蓬莱宴》的【银纽丝】。他把【鸳鸯锦】叫【铺地锦】。从他的随意清唱,笔者竟发现《蒲松龄集》几处错误。如《蓬莱宴》吴彩鸾到华山的唱词“华山的景致尽堪也么夸,左是玉女石莲花”,后一句蒲家庄老人唱的是“左是玉女右莲花”。孰对孰误,一目了然。“左”应与“右”对,不能与“石”对。

俚曲雅俗共赏,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在民间广泛传唱。它对后世文学戏曲发展也有深远影响。《墙头记》等作为山东地方剧团保留剧目,盛演不衰,是明显例证。俚曲本身有重要文学价值和认识价值,研究俚曲对探讨蒲松龄中年后思想发展有重要作用,作为参照,还能对研究《聊斋志异》有帮助。可惜研究者习惯将俚曲当成淄川方言资料,未对俚曲本身的思想艺术成就做深入研究。

七 聊斋杂著

除了俚曲外,蒲松龄还著有戏三出:《闹馆》《考词九转货郎儿》《钟妹庆寿》。西铺坐馆后期,除了写俚曲之外,编写杂著,是蒲松龄的重要工作。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载蒲松龄有《省身语录》《怀刑录》《历字文》《日用俗字》《农桑经》五部杂著。蒲松龄这些杂著多写于六十岁之后。《省身语录》是蒲松龄记录蒲家先辈教育子弟的语录并收集古往今来前贤有关修身养性、待人接物的语录,即蒲家家风传统。《怀刑录》“使读礼者知爱,读律者知敬,其有裨于风化非浅矣”(《怀刑录·序》)。《历字文》是通俗历算书。杂著中比较重要的是后两种《日用俗字》和《农桑经》。

蒲松龄康熙四十三年(1704)编成,颇像二十一世纪时髦的“汉字读写”前奏,是教村民如何正确认字、理解字意的书。涉及身体、庄农、饮食、器物、花鸟虫鱼、堪舆风水、赌博嫖娼等三十一章,用七字韵文写成,如:

木匠祖师是鲁班,家伙学成载一船。

斧凿铲钻寻常用,曲尺墨斗有师传。

衙门不论情和理,个个衙蠹赛虎狼。

须用银钱求押役,还将包面请该房。

止见博徒成乞丐,那见相识成富豪?

如今片瓦根椽者,当时曾称赌手高。

《日用俗字》既是认字开蒙读本,又包含丰富的民间智慧及蒲松龄对现实社会的认知和批判,还与俚曲异曲同工,成为研究淄川方言重要资料。

蒲松龄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完成。他在序言中说:

居家要务,外惟农而内惟桑。昔韩氏有《农训》,其言井井,可使纨绔子弟、抱卷书生,人人皆知稼穑。余读书而善之。中或言不尽道,或行于彼不能行于此,因妄为增删。又博采古人之论蚕者,集为一书,附诸其后。虽不能化天下,庶可以贻子孙尔。

《农桑经》包括《农经》《桑经》两部分。《农经》是在前人著作基础上,按实用原则增删,按月份告诉务农者该做什么,如正月要上粪、养牛养猪;三月要种棉、锄麦、打蝻。《桑经》包括二十一则,从择种到蚕室、三眠等。因为较全面地总结了华北农业生活经验,蒲松龄进入“中国古代农学家”行列。

蒲松龄还著有《药祟书》《婚嫁全书》《家政外编》《家政内编》《观象玩占》《历字文》《小学节要》等。《药祟书》收有两百多个药方,传世数种抄本。《婚嫁全书》是古代有关婚姻嫁娶礼俗的书,可惜没传下来,唯有其“序”保存在《聊斋文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