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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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西铺坐馆(18)

蒲松龄用心良苦,他觉得用简练而难懂的文言写的《聊斋志异》可能对“村庸”、“市媪”——两个词包含农村和城市不识字的民众——有一定阅读障碍,而他又想让更多民众知道自己的“救世婆心”,所以就从聊斋故事中选择与普通民众息息相关者,写成俚曲,让民间艺人在街头巷尾唱给老百姓听。从这个角度讲,称蒲松龄为文学大众化的先行者,恐不为过。

一 俚曲概况

蒲松龄创作十四种俚曲,它们是:

《墙头记》《姑妇曲》《慈悲曲》《翻魇殃》《寒森曲》《禳妒咒》《富贵神仙》(后变《磨难曲》)《俊夜叉》《穷汉词》《琴瑟乐》《蓬莱宴》《丑俊巴》《快曲》《增补幸云曲》。

有七种取材于《聊斋志异》,对应关系:

《姑妇曲》——由《珊瑚》衍化而来;

《慈悲曲》——由《张诚》衍化而来;

《翻魇殃》——由《仇大娘》衍化而来;

《禳妒咒》——由《江城》衍化而来;

《富贵神仙》(后变《磨难曲》)——由《张鸿渐》衍化而来;

《寒森曲》——由《商三官》和《席方平》发展衍化而来,并汲取《乔女》《续黄粱》精华。

其余俚曲分别是这样的内容:

《蓬莱宴》,演吴彩鸾及八仙过海故事;

《增补幸云曲》,演明朝武宗皇帝太原嫖院的故事;

《快曲》,演曹操败走华容道故事;

《丑俊巴》,演潘金莲与猪八戒荡事,全文似未成稿;

《俊夜叉》,演博徒迷途知返故事;

《墙头记》,演逆子虐待老父故事;

《琴瑟乐》,演新婚洞房故事;

《穷汉词》,演穷汉困境。

俚曲多取材于现实生活。除《琴瑟乐》《穷汉词》外,基本上写于西铺坐馆期间、蒲松龄晚年。那么,俚曲算什么文学体裁?

《禳妒咒》属完整的地方戏剧体裁。《墙头记》《磨难曲》初具戏剧形式。其余各篇是所谓“鼓词”。它们往往以作者描绘、叙述、议论,杂以牌子曲,展开戏剧冲突。以第三者“介绍”替代剧中人“道白”,结构上,不像戏剧那样分场分出,却像小说般分“回”。如《翻魇殃》“第一回 仇尚廉贿卖侄妇,土条蛇造言诬良”,标题与章回小说无异。

蒲松龄所处的时代,俗曲小令在淄川风行。蒲松龄打破宋元杂剧家堆金砌玉、雕章琢句的习惯,古奥艰涩的典故一概不用,采用淄川口语,群众生动活泼的俚语、俗语俯拾皆是。日本汉学家藤田祐贤曾对《穷汉词》《琴瑟乐》以外的俚曲进行曲调方面考证,发现俚曲采用曲牌达四十五种,【耍孩儿】、【银纽丝】、【叠断桥】、【呀呀儿油】、【劈破玉】使用频率最高。这些曲调中相当一部分,至今地方剧团仍在采用。

二 《磨难曲》

《磨难曲》特别能表明蒲松龄在艺术道路上的艰难跋涉。它由《张鸿渐》改编而成,先写成十四回《富贵神仙》,后写成三十六回《磨难曲》。《磨难曲》是直接干预现实的大部头作品,借助这部俚曲,历尽人世忧患的蒲松龄说出他对社会清醒而充满矛盾的认识。

《张鸿渐》是读书人发迹故事。书生张鸿渐因参与告县令,被追捕,逃亡在外,遇狐仙,结爱侣。妻儿在家中茹苦含辛。几经周折,终于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小说情节曲折、人物生动、布局巧妙,但对社会黑暗的揭露有点儿浅尝辄止。蒲松龄把张鸿渐的故事撰成为民众“救世”、“醒梦”的《富贵神仙》。对只论钱势、鲸吞民膏的官吏揭露得更加淋漓;张鸿渐之妻方氏的形象,获得较大成功。康熙四十三年(1704)淄川诸灾并作,蒲松龄目击百姓逃亡、人吃人的残酷现实,对社会黑暗有了切入骨髓的认识,把《富贵神仙》再次改成《磨难曲》。《富贵神仙》变《磨难曲》,从题目到内容,都说明蒲松龄的视线已从读书人的富贵迷梦,转移到民众水深火热上。

《磨难曲》有些情节,是蒲松龄直接从淄川现实生活“移植”来的。如“百姓逃亡”描写的天灾,与聊斋诗文《康熙四十三年纪灾前篇》《邸报》《旱甚》等如出一辙。《磨难曲》开篇,便展示一幅百姓逃亡的惨景。卢龙县遭旱灾,颗粒不收,本可向朝廷报灾免除钱粮。而一免钱粮,官员敲诈百姓的缘由就没了。县官买通勘灾官员,匿灾不报,百姓只好携筐外逃。县令逼百姓纳粮,当堂打死秀才范某。卢龙名士张鸿渐代众秀才写状,到军门那儿告县官。军门受贿,将秀才杀的杀,绞的绞,充军的充军。

表面上看,读书人张鸿渐求取功名的富贵道路上的磨难,是《磨难曲》的主要内容,实际上,透过张鸿渐经历的重重困难,读者看到广阔的、封建社会底层百姓苦难的缩影,看到彻底腐朽的封建吏治和科举制度,看到人民的不满、直到用武力手段与朝廷抗争。

蒲松龄以满腔愤懑漫画式地描绘了从台阁大臣到蠹役的各种官场人物,对于这些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丑类,蒲松龄甚至在《聊斋志异》中,也没有揭露得如此直率、深刻、有力。

卢龙县连遭数灾,赤地千里,小麦无收,“六月才把谷来种,蚂蚱吃了个地平川”。百姓“老婆孩子一齐挨饿,瞪着眼乱叫皇天”,盼望朝廷慈悯,赦免钱粮。马知县却匿灾不报,以便“见了赦一并上腰”,中饱私囊。“牧民之官”成吃人生蕃。借天灾诈民财,不过是马知县进财手段之一。知县手下的师爷、刑房、应捕头,又是些“站着的知县”、“走着的知县”,虎狼般鱼肉百姓。

在任不到三年,揭十万银子地皮的马知县,因打死范秀才,引起阖学公愤,告到军门处。军门庆幸“白刺猬(银子)来拱大门”。二品军门比七品知县更财运亨通,“不用开口,自然成千成万送将进来了”。秀才告卢龙知县,知县送军门一万两银子,军门便将原告斩绞流徒!

吏治腐化病入膏肓。马知县靠行贿保住了地位,马上向告状者反扑,把写状者(张鸿渐)的妻子抓进监狱。方氏之兄方仲起向知县求情没获得批准,愤而进京赶考中进士,投靠严世蕃,再借刀杀人。名为“父母官”实为催命官的马知县被秋后处决,蒲松龄幽默地在他脸上画上最后一笔油彩:(马知县大哭问:)“不知买口快刀得多少钱?”禁子说:“马老爷不必忧虑,情管比别人少使二两银子!”佛面刮金的贪官即使买口处决自己的快刀,都比别人少使二两银子,入木三分。

平日对良民耀武扬威的官吏,对入侵之敌束手无策。总兵金大傻和杨蕃在烧杀掳掠的北兵面前一筹莫展,反而纵容兵丁糟害百姓,“官兵合贼无两样,强劫奸淫乱如麻”。在上下官儿一样昏的世道,“草寇”三山大王任义成了清正裁判、正义化身、民族希望。对农民起义的肯定,表明晚年的蒲松龄思想的重要变化。

蒲松龄终生关注的,是知识分子命运,而知识分子命运与科举密不可分。张鸿渐参与告发贪官就落入不幸的渊薮。如何争取与妻儿团聚?只有一条路:做官。参加会试时,父子作弊,老子代儿子改考卷,整个考场,“个个都吟哦,好似蛐蛐叫……处处捱哼哼,好像谁有病”。简直是闹剧。

科举就是读书人的一切。张鸿渐中进士前,受尽窝囊气,地痞可以当面戏其妻,衙役可以用绳索把他捆得手脚发麻。等到张鸿渐父子中进士、选翰林,衣锦还乡,杀人拒捕外逃罪名不翼而飞,凶神恶煞般押解过张鸿渐的公差赶来“双膝跪下”,磕头求饶。司道军门州县官赶忙设宴接风,恶徒李鸭子的妈非但再不敢拦门叫骂,还到张家贺喜磕头。张鸿渐逃难时,门可罗雀,高官荣归,门外“竖大旗,挑长旙,人声喧,枪刀剑戟并矛镰”,“彩旗一片红,人人欣喜来承奉,袍带一身耀眼明”。蒲松龄借张鸿渐的遭遇说明,科举是读书人的青云路,更是护命符。张鸿渐刚中探花,便对官场心灰意懒,他对青云直上的幻灭感有一定代表性。

三 《寒森曲》

《聊斋志异》的《商三官》《席方平》都是从不同角度揭露黑暗政治的名篇,《寒森曲》将二者糅合,细写邑豪劣行。赵恶虎有钱有势,结交衙门,倚势横行,霸人田产妻女。他图谋霸占商家的土地未遂,怀恨在心,路遇商员外,不由分说,命恶奴将商员外活活打死。商员外两个儿子到官府告状,赵恶虎用八百两银子买通县官。县官审案时,在大堂上给被告设座位,判商员外是自己碰死。“眼见的商员外屈死,就与那蒿草无差”。商家兄弟再到府、司、院告状,赵恶虎照样金钱开路:

东一千西一千,都买得密溜转,休说清官没半个,就有一个不大贤,被钱也耀的眼光乱……做官的贪似贼,见了钱魂也飞,世间哪有抵偿罪?……上下都成钱世界。

商家兄弟“只恨朝廷捞不着见”,冤沉海底。商三官比哥哥清醒,她劝哥哥,不要寄复仇希望于官府:“天下官走的是一条路。”“天老爷等为咱敬生一个包文正来么?”父亡百日,她扮男装混入戏班,遁入赵恶虎的好友家,待赵恶虎到来,假作奉承,赵恶虎让“他”夜间陪侍,商三官杀死仇人后自尽。县官抢商三官遗体时死了,“閤县里猪头卖缺”,百姓庆贺。

商官和赵家的斗争进入阴世。赵恶虎在阴间买通阎罗,商礼舍生入阴间,与赵恶虎评理,被冥王毒打、下油锅、遭锯解,他一直将状告到二郎神跟前,才把人世、阴间贪官污吏一网打尽。二郎神怒斥群恶:

骂判官真贼狠,受人钱丧良心!人间善恶全不论,摆弄得不成世界,都是你这些毛神!权印官狠似狼,该剥皮揎麦穰。阴间自从你掌教,地狱竟有善人藏,恶人反在金榜上。把一个花花世界,真弄得日月无光!

《寒森曲》描写恶势力入木三分,故事曲折,变幻莫测。尤其出色的,是商家兄妹的斗士形象。商三官年轻而深谋远虑;商礼宁折不弯,虎虎有生气。两兄妹是蒲松龄心目中忠臣孝子的楷模,蒲松龄颂他们的英勇,固然出于对“孝”的肯定,为他们安排的结局,亦囿于“善恶到头终有报”的传统观念,但通过商家复仇故事对整个黑暗社会的揭露相当有力。

四 《墙头记》

蒲松龄早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写《祝翁》时就关注老有所养的问题,康熙五十年(1711)他有首《老翁行》:

老翁行年八十余,耳聋目暗牙齿无。

朝夕冷暖须奉养,一孙一子皆匹夫。

知养妻孥不养老,分养犹争月尽小。

翁媪蹒跚来此家,此家不纳仍喧哗。

及到彼家仍如此,嗷嗷饿眼生空花。

如果将《老翁行》视作《墙头记》原始素材,《墙头记》的写作,就应在蒲松龄从西铺撤帐回家之后。很大的可能是:蒲松龄在西铺已经掌握许多“老无所养”素材,开始构思甚至写出《墙头记》部分初稿,从西铺撤帐回到蒲家庄后,最终完成这部杰出的聊斋俚曲。

《墙头记》是聊斋俚曲中最具有群众性、谐趣性,最富于历史意义和生命力的杰作,至今仍是山东多种地方戏保留剧目。山东各大剧种,吕剧、柳琴戏、梆子戏、五音戏,甚至高密茂腔都有演出。莫言曾记载他在家乡看蒲松龄写的戏:

晚看茂腔《墙头记》,讲两个儿子先是虐待老父,后闻老父有一笔财产又争相供养。大儿台词说:“有钱就是爹。”

《墙头记》写中等财主张老,晚年把地分给儿子,结果“孝顺儿革了他达(爹)的面,半年来丝丝两气,只饿的老肚生烟”,“六月还穿破棉袄,腊月还是旧布衫”。两个儿子一家供养半个月,让张老头吃高粱黏粥,铺席头子,枕半头砖。两兄弟还要计较月尽大小。大怪送老爹到二怪那里,二怪嫌早送一天,闭门不纳。大怪就把老爹送到二怪墙头上。

张老儿骑墙受气,王银匠路见不平,表示:“情管我着他两个争着事奉你。”针对两个财迷心窍不孝子的心理,王银匠埋怨张老往年常到他的店里将散碎银子倾成大锭,欠下他的火钱。两个逆子由此认为:老爹藏有大宗银两。两个不孝之子立即变了面孔。大怪脱下自己的棉袄给爹穿上,烫酒煎鸡子讨好张老头;二怪杀鸡燉酒,花言巧语。张老头终于明白“这两个行子是敬我有钱”,怯懦的老头学精了,以虚幻的银子为钓饵,换来早晨肉面,中午鸡汤,冬月丝绵,夏日葛布,享足晚福后,伸腿去了。两个逆子又中了王银匠巧计,给老爹体面出殡,然后,请王银匠帮忙讨回父亲“借出去”的银子:

银匠哈哈大笑说:“二位待要银子?甚么银子?桃仁子?杏仁子?你两个不成人,全不知养父亲,倒了头还怕你不出殡。我又用个牢笼计,哄着你俩去做人。说银钱是我瞎胡混……我虽老的无正经,哄杀人从来不偿命。不曾哄着你敬俺老,又不曾哄着你跳枯井,这一哄略略的通人性。”

嬉笑怒骂、尽情奚落。两个逆子居然把王银匠告到官府。王银匠在县官面前大义凛然痛斥大怪二怪只要金银不养老爹的禽兽行为。不孝子被县官胖揍一顿。想叫自家儿子扶,儿子学他对老子的态度,不瞅不睬。

《墙头记》人各一面,个性鲜明。张老头怯懦无能;大怪二怪自私愚昧;王银匠正直善良、见义勇为、机智多谋。几个不同性格的人物对比争斗,推动剧情发展,劝人尽孝行善,亦庄亦谐,富有喜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