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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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七年困窘(9)

一 淄川显宦王氏

明清交替百年中,淄川丰泉乡窎桥王家科甲相继、声势显赫。明代嘉靖年间,王崇义中了进士,曾担任浙江宁波知县。王崇义在淄川城里买了房子,后来,家中人口越来越多,又到淄川城外五华里的马家庄建别业,王家的一支遂定居马家庄。王崇义有四个儿子,长子也是进士,官做到大理寺丞。他也有四个儿子:龄永、鳌永、箓永、玺永。王鳌永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官至工部右侍郎,清兵入关后,他归顺满清,以原官招抚山东、河南,行到青州,被义军首领赵应元设计捕杀。清朝廷追赠他户部尚书。王鳌永死后,其子王樛(字子下)加入镶蓝旗,授世职拜他喇布勒哈番。他学会满文,受顺治皇帝欣赏,官至秘书院侍读、通政使司右通政。康熙四年(1665)王樛死而无嗣,其从兄王槠之子王敷政(字代工)袭其世职。王敷政曾于康熙二年(1663)顺天乡试中举,后官至内阁侍读学士,康熙十九年(1680)四十五岁时死在任上。王敷政顺治十三年(1656)中秀才。蒲松龄可能曾与王敷政在县学短期同学。但各人头上一方天,王敷政进京城、入旗籍、做高官。蒲松龄却止步济南贡院,不得不到缙绅之家寄人篱下,竟成了王敷政家的西宾。

蒲松龄到王家坐馆的牵线人,可能是与王家有亲戚关系的高珩或孙蕙。

蒲松龄到王家坐馆时,王敷政早就进京做官,蒲松龄不可能与他打交道。《聊斋文集》保存《代王侍读敷政与布政司何书》,写信缘由是王敷政的亲家、淄川秀才袁锦与豪强“某”发生矛盾。蒲松龄代写这封信,要求山东布政使“不胜冀望留神之至”。信以袁锦口述形式,把来龙去脉交待出来。像到官府上告陈词,“为鲸恶滔天,枉杀多命,倚势灭儒、挠法欺公、沥陈颠末,仰祈昭雪事”。这种老吏断狱式的措辞自然得力于蒲松龄宝应做幕的经验。这样的书信足以令“王侍读”对蒲秀才刮目相看。

因为几个兄弟都未活到高龄,王橘(字雪因)成为家族实际主事人。《聊斋文集》有篇祭文《王甥祭岳·王雪因祭》,写得感情激越、文采飞扬:

呜呼!水阅水而成川,人阅人而成世,悲电谢之尺波,恒奄忽而易逝,月无升而不沉,花无荣而不悴,第最关情者姻亲,而尤难堪者死离,怅河山之渺渺,谁能不潸焉而陨涕!

王敷政京城任职,家中还有亲、从兄弟一正(字定甫)、居正(字乃甫、心逸)、观正(字如水)、体正(字长人)。康熙十二年(1673)及此后几年,“雪因”、“定甫”、“心逸”、“如水”、“长人”常出现在蒲松龄的诗歌里。似乎继郢中诗社之后,“马家庄诗社”又开张。

二 “小蓬莱”蕉窗日影

淄川县城有坚固的厚城墙,上设有更楼,四个城门悬有匾额,北门曰“迎恩”,南门曰“迎清”,西门曰“迎薰”,东门曰“迎仙”。从淄川城出东门不远,看到座巍峨的“迎仙坊”,再往前走大约两公里,就到马家庄。

马家庄有“小蓬莱”之称。树木蓊郁,三面环水。西临般水,南临涧北沟,北临刘家沟,都有清清溪水流过。马家庄西北一里多远有座香火颇盛的皇姑庵,得名“庵子沟”。皇姑庵和庵子沟是县城居民的旅游景点。人们早出晚归,般水捞鱼、摸螃蟹,戏水溪边,野餐林中,非常愜意。

从王家高台上,能看到马家庄周围的景色,青青的山,碧绿的水,生机盎然,心旷神怡。高珩给王砖(皞迪)写的《仅存草序》,描写过马家庄王府的美丽风景:春夏之交,表弟王长人、王如水邀请我到马家庄喝酒。马家庄距淄川城不过四五里路。走出淄川一重一重的城门,经过一个一个村庄,到处杏花怒放,马蹄似乎踏着一丛一丛红霞前进。进入马家庄,走进王家幽深僻静的庭院,看到洁白的粉墙,斓然开放的梨花,阵阵清风带着松树香味儿扑面而来,城市那份喧嚣热闹立即消失。

蒲松龄也写到他在马家庄的闲适生活。康熙十三年(1674)八月,王体正、王居正、刘茂功与蒲松龄在王家心闲斋聚会喝酒,觉得书斋喝得不尽兴,又带着仆人,驾上渔网到般水上,模仿苏东坡赤壁之游。大家坐到船上,摆上美酒,一起高唱青山之曲。般水芦苇密密麻麻,时不时传来大雁和野鸭的叫声,般水边的细草茂密得像毛毯,喝醉了只管在上边躺一会儿。众人飞觞纵饮,你敬我一杯,我敬他一盏,鼓掌欢呼,高声吟唱。歌唱到半夜,声音带上几分凄美。河水卷着层层白浪冲击着船头。矫健的男仆向般水撒网,一条条闪着银光的大鲤鱼活蹦乱跳被捞了上来。聪明的小童用灯光照着河岸,一只只满壳黄的螃蟹被捉了上来。一会儿工夫,鲤鱼和螃蟹变成下酒佳肴,月牙儿升上天空,更助大家的兴致。夜深了,渔火照着般河,天上星星似乎能穿透河深处的河神洞穴。蒲松龄对王家兄弟说:各位的文章都写得好啊。王家兄弟说:还是先生和刘兄词赋写得妙。众人越说越乐,忽发奇想:天上的神仙是不是也想参加咱们的聚会?那弯弯的月亮是神仙从海上抛下的钓钩,还是李太白以虹霓为线、以弯月为钩?

马家庄环境优美,王公馆优雅舒适。蒲松龄曾一一描写这里的高楼、精舍、亭台,苍松、疏桐、绿柳,紫藤、芙蓉、萝薜。王家是官宦之家,也是诗书之家。楼阁亭台精致讲究,却有书卷味、无暴发户气息:

高阁闲清昼,蕉窗日影移。

……

苍松来爽气,翠竹隐修篱。

……

一庭摩诘画,半榻杜陵诗。

篱绽陶公菊,草芳谢氏池。

蒲松龄把古代几位大文学家王维(摩诘)、杜甫(少陵)、陶渊明(陶公)、谢灵运(谢氏),都堆到写王家的诗歌里。可见王家不仅自然环境好,还有浓厚文学氛围,这是最让蒲松龄感到满意的地方。

蒲松龄在王家教书,馆东既有社会地位又有钱有文化,不把蒲松龄当作花钱雇来的教书匠对待,而当作有才学的朋友、有趣的谈友酒友。有一次,王橘(雪因)夜晚请蒲松龄去饮酒闲话,蒲松龄喝得醉醺醺的,王橘又摘了一大把盛开的茉莉花让蒲松龄带回书斋。蒲松龄早上醒来,闻到扑鼻的茉莉花香,不由得想起游幕宝应时,与刘孔集一起住在鹤轩书斋的情境,就写了首俊逸的七绝:

五更梦醒意犹醺,一片寒香隔案闻。

疑在鹤轩眠未起,临床犹唤老参军。

(《王子雪因邀饮,摘茉莉花归浸案头,

感成一绝,寄刘孔集》)

王家有时还请戏子来家唱堂会,在梨园有很大名气的伶人受王家公子哥儿喜爱。蒲松龄《与王心逸兄弟共酌,即席戏赠》写这情景:

今古梨园第一流,唤来灯下半含羞。

主人握盏频相问,笑倚银屏只点头。

王家子弟,因生在官宦之家,往往不那么爱学习。康熙十二年(1673)春天,蒲松龄有首《示王毅公》,以长辈口气,劝戒王秉正:人生在世,要及早成名,不要贪玩。你在这儿乱写乱画,家里却把你当成是掌上珍宝。家人对你的希望是振翅腾飞,不是整天喝酒取乐。你以为你还年轻,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岂不知日月如梭,转眼间白发就爬上双鬓。昨天还好好开在枝头的杏花,今天已变成落英一片。你可千万不要学那些纨绔子弟,穿着漂亮的衣服、挟个弹弓在路上闲逛啊,“男儿贵及时,绿鬓宁可保”。

蒲松龄与王氏兄弟,还有其他几位淄川朋友聚会饮酒,写下似乎闲适却又因壮志未酬而惆怅的诗歌:

日日临高望翠微,壮心相看十年违。

飘零客邸梧桐落,雨雪梁园鸿雁稀。

每遇看花怀故旧,遂缘沽酒典春衣。

良辰辜负茱萸约,独上高楼坐晚晖。

(《袁子续、孙湘芷重阳见招,不果往,赋此寄之》)

三 挚友王观正(如水)

王家与蒲松龄关系最好的是比蒲松龄小九岁的王观正(如水)。王观正身上较少纨绔子弟习气。他并非蒲松龄教举业的弟子,却常跟随蒲松龄研究如何写诗:“废卷从吾好,凌波寄所思”,“蕉叶苏髯饮,鸡坛吴社词”。

王观正对蒲松龄的感情似比亲兄弟更甚。可能亲兄弟会有财产和其他纠纷,与蒲松龄却只有共同的文学爱好。蒲松龄与王观正登高时写的诗,把惺惺相惜的深厚友谊细致地表达出来:

佳节风寒物色宜,又牵杨柳动离思。

庭前篱菊先生酒,山上笙歌太傅棋。

挫折全消惟舌在,声容已变恃交知。

与君共订茱萸会,覆雨翻云莫浪悲。

(《九日同如水登高,时定甫欲北上》)

“挫折全消惟舌在”用《史记》张仪故事,张仪未得志时随楚相饮酒,他离开时楚相丢了玉。楚相手下人认为是张仪偷的,打了他。张仪回到家,妻子问:你怎么这么狼狈?张仪问:你看我的舌头还在吗?妻子说:在。张仪说,足矣。蒲松龄用这个故事比喻自己虽然遭受挫折,但学问还在。“声容已变恃交知”用《史记》刺客列传故事:豫让的形体变得妻子都不认识,但朋友认识。蒲松龄用这两个故事说明:王观正这样的朋友是最可靠的。“临风倚剑开尊酒,及尔论交天地间。”

蒲松龄和王观正是共读《离骚》的朋友。王观正佩服蒲松龄的正直和才能,给落魄的蒲松龄以安慰。有点儿像唐梦赉“世人欲杀,我意怜才”。蒲松龄到王家坐馆时,王观正年方弱冠,“兄弟皆华膴,君独甘藜藿”(《梦王如水》)。王观正有感于荚豆相煎的世风,把古代类似故事编成《问心集》。蒲松龄给写序,说王观正虽然生长侯门,却没有丝毫骄矜之气,志趣高远。

康熙十三年(1674)七月,王观正到京城看望长兄王敷政。王观正进京,蒲松龄没了朝夕相伴的朋友,十分惆怅,他有《怀如水二十韵》:

交以声气薄,情缘道义深。

平生漆园骨,肮脏撄世怒。

既无陵阳心,又惭孙阳顾。

因之芳年华,多为狂拙误。

勿蒙达者恋,倾盖乃如故。

……

在人情炎凉、世态势利的岁月中,富家子弟王观正与穷秀才蒲松龄因道义相投,朝夕相伴,肝胆相照。蒲松龄觉得,自己像庄子一样,有卓然立于浊世的情怀,像拉盐车的骏马一样,总是遇不到伯乐,只有王观正理解他、同情他。当王观正进京看望亲兄王敷政时,蒲松龄居然嘱咐他:不要因为你那个达官贵人的哥哥对你好,你就把我这个普通朋友给忘掉了!

中秋节前五天,蒲松龄独坐书斋,屈指计算:王观正进京二十几天,还没回来。秋雨淅淅沥沥地打着檐下的梧桐,蒲松龄心中别绪彷徨。突然,王观正来到书斋,“方意京华归未得,搴帘一笑尚惊猜”。蒲松龄写了两首《喜如水忽至》。王观正回到家中,就忙着催仆人酿酒。新酿一熟,半夜三更就把蒲松龄请来对酌。蒲松龄写下《如水新酿熟清夜见招》。他想到自己像王粲、辛弃疾,壮志未遂,醉意蒙眬中,听到钟鼓之声,恨不得为年华渐逝,一掬辛酸之泪:

词赋人登百尺楼,狂搔短发看吴钩。

醉眠钟漏声交夜,痛哭溪山路尽头。

兄弟分家已十年,蒲松龄挖空心思填饱妻儿老小的肚腹,心劳力拙,日坐愁城;勉力追求金榜题名,却一次次名落孙山;从心底里喜爱的文学事业,既无助赡亲养子,又无益直上青云,而且,朋友不理解,世俗不看重。难道文章真与命运势不两立?难道十年以来的探索与追求都错了不成?他苦恼,他愤懑,他觉得“影自羞”“恨悠悠”。但是,他是否灰心丧气了?不。他是坚强的,“病鹤不忘湖海志,飞鸿岂为稻粱谋”。他不会为了寻常生活就放弃理想追求,不会因为养家糊口就忘记了鹏飞之志,他还要拼搏,还要奋斗,来日方长,“犹喜同人尚黑头”。

王观正似乎在家族中不太受到重视,他会不会是庶出?会不会像曹植为兄长不容?康熙十三年(1674)七月,王观正到京城看望王敷政。蒲松龄《奉酬如水留别之作》后半首对王观正进京表示担忧:

北中冰雪飞,下有鬼与蜮。

备拇掬人肉,醢骨以为食。

浪漳勿久滞,波涛不可测。

王观正明明到权重位高的亲兄身边,说不定还想求个前程。蒲松龄居然毫不隐讳他对王观正此行的担心,还带点儿夸张地将王观正要去的地方说成鬼怪横行、吃人肉喝人血。他告诫王观正:你在那个地方千万不要待得时间太长,那个地方险恶风波没法估计!

王观正走后,蒲松龄写《梦王如水》劝慰好友:你想从哥哥那儿弄个官做?还不是像过眼浮云一样?你想从哥哥那儿弄点儿银子?只会让他耻笑。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忍受世俗的喧嚣?还是继续守住你自己的那份安宁,那份清静,继续做个写诗写文的人算了。你那个了不起的哥哥是个黑心狼,他心狠手辣,对付起亲兄弟也毫不留情,你可不能相信这样的人:

鉴彼黑心符,制情亦刚狠。

凄风飘空闺,全力猛以忍。

“黑心符”是中国古代约定俗成、对兄弟不友好的名词。蒲松龄用上这个词,是担心王观正受到王敷政伤害,应该没什么异议。

王观正著有《问心集》四卷、《退省斋诗词》一卷,现已收入《王氏一家言》。蒲松龄离开王家之后,王观正写了《怀蒲留仙》:

十年多病废交游,兰杜留芳思未休。

原上寒鸦啼落日,院中凄雨急鸣秋。

荒唐说鬼怀前度,慷慨谈诗记旧游。

今日焚香常独卧,空余幽梦满高楼。

这首诗说明:在王家坐馆时的蒲松龄仍在“荒唐说鬼”,继续写神鬼狐妖的故事,某些聊斋故事已成为王家的谈资。

四 《登岱行》与《秦松赋》

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龄有泰山之行,留下长诗《登岱行》:

兜舆迢迢入翠微,往来白云荡胸飞。

白云直上接天界,山巅又出白云外。

黄河泡影摇天门,千峰万峰列儿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