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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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七年困窘(4)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第二年修复诸城北城上的高台,写下《超然台记》。苏轼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可以欣赏之处,有令人快乐之处。他从富饶的钱塘转任贫困的密州,失去西湖泛舟的雅兴,接受车马劳顿;离开华美雅居,住进简陋房舍;舍弃湖光山色,奔走桑麻田间,他照样能找到快乐。苏轼刚到密州时,庄稼歉收,盗贼遍地,做知州只能以枸杞菊英充饥,人们认为苏学士在此肯定不快乐,没想到一年过去,苏轼红光满面,白发转黑。苏轼喜欢此处风俗淳朴。民众喜欢苏学士憨直。苏轼修治园圃,把诸城城北一座破旧的台子打理一番,时常与朋友一起登台散心。其弟苏辙当时在济南任职,将此台命名“超然”。

笔者虽写过研究聊斋、红楼的十几本专著,对蒲翁曹侯敬慕有加,作为“粉丝”毕生追慕的作家却是苏东坡。因他的文,因他的诗,因他的词,更因他的超脱为人。散文《超然台记》是“不可救乐”的乐观主义者苏轼的心灵写照。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仍是这种超然心境: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相比之下,蒲松龄《超然台》诗,有点小巫见大巫,缺少苏轼那份才气、那份浪漫、那份超然、那份通达,只不过记事写景,“到此一游”:

插天特出超然台,游子登临逸兴开。

浊酒尽随乌有化,新诗端向大苏裁。

峨眉新月樽前照,马耳云烟醉后来。

学士风流贤邑宰,令人凭吊自徘徊。

蒲松龄游玩到此,自然想到苏学士及其奇闻轶事。这帮淄川文人仅仅因为仰慕苏轼而在诸城自助游历?还是有东道主热情接待和周到安排?“学士风流”好理解,指六百年前在此为官的苏学士;“贤邑宰”指哪个?有论者认为也指苏轼。但苏轼做的是知州,不是知县,不管他贤与不贤,都不能降低身份叫他“贤邑宰”。看来,这个“贤邑宰”是与高珩或唐梦赉相熟的现任诸城知县。须知,高珩虽然是从淄川出发经过诸城,他的身份却是朝廷在职刑部侍郎。诸城知县陪同他参观很正常。

蒲松龄这次过诸城,并非匆匆路过,而是仔细游了一把。他们在小峨眉喝酒,喝得醺醺然之后,再爬形似马之两耳的山。而当这些淄川游客穿过诸城时,会发现这里有个奇特“景点”:水坡里。

这里有上千亩土地,都是肥沃良田,都属于一个和尚。

这里有一大片高房大屋,住的也都是和尚。

这里的厦屋四周相连接,周边住佃户,和尚住房子中央。

贫穷而没产业的人,带着妻子孩子租和尚的土地,住和尚的房。

经常有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人在水坡里招摇过市。

人们说:这些女人的脂粉、首饰、衣物,都是和尚给的呢。

人们说:和尚住的房子更气派,前有厅堂,金碧辉煌。厅堂后和尚内寝挂着大红绣花帷幕,香气喷鼻;檀香木床镶着精美螺钿;精美的锦绣被褥叠起来一尺多高;墙上的美人图山水画,都是名家手迹,粘得墙上几乎连缝隙都没了。

……世间还有这样的和尚?这叫什么和尚?金和尚。

纪实性作品《金和尚》与蒲松龄诸城之行有密切关联:

金和尚,诸城人,父无赖,以数百钱鬻于五莲山寺。少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为佣。后本师死,稍有所遗金;卷怀离寺,作杂负贩。饮羊登垄,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而集,鹄而立……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

横行不法的和尚成了地方上最有钱有势也最有地位的人,交通官府,骄奢淫逸,还做了举人的爹,极具讽刺意味。

金和尚确有其人。据《五莲县志》记载,他是辽阳人,明末在山东诸城五莲山出家。积腴田千亩,建甲第,有数百徒弟和一个举人干儿子,以势力横行乡里三十年。张崇琛教授《〈聊斋志异·金和尚〉本事考》曾有考证:金和尚法号海彻,字泰雨,生于一六一四年,死于一六七五年。

蒲松龄经过诸城时,金和尚正以举人爹和大财团CEO身份横行乡里。蒲松龄称“吾师”的孙瑚(景夏)乃诸城人,熟悉金和尚的事。蒲松龄崂山游经过诸城观察了水坡里的怪现象,记在心里,可能又与孙瑚聊到金和尚,得到更详细素材。三年后,即康熙十四年(1675),蒲松龄大概又从孙瑚处听说金和尚之死的宏大场面,完成这篇珍贵的纪实文字:

无何,太公僧薨。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唯孝廉夫人一人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旛幢翳天日。殉葬刍灵,束草粘五彩金纸作冥物;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蹄,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帛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邑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

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唯见万头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观哉!

金和尚出丧与《金瓶梅》李瓶儿出丧、《歧路灯》谭孝移出丧、《红楼梦》秦可卿出丧并列,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最奢靡的丧葬场面。名曰和尚,出丧若王公贵族,丧葬场面既铺张豪华、气派非凡又不伦不类、暗含讥讽,短短一千字,社会现象描写之广阔,思想寓意之深刻,达到了散文小品之极限。

在诸城游山玩水的同时,少不了对当地奇闻轶事的关注。

诸城丁前溪像《史记》写的郭解仗义疏财,当权者“关注”他有没有造反倾向。他外出避祸,来到安丘。遇到下雨,住进一家民舍。有个少年接待他,告诉他这家主人姓杨,恰好外出,家里开赌场为生。第二天,雨还在下,丁前溪发现,喂马的草是湿的,原来女主人穷得没草喂马,扯下屋上的茅草。丁前溪想给留下银子,女主人坚辞不受。丁前溪就留下姓名离开,说有事可以找我。几年后安丘发生灾荒,杨某到诸城找丁前溪。丁前溪记起当年撤屋上茅草的妇人,留下杨某待数日,让杨某在自己家招赌抽头,一夜得到百金。杨某回到家,发现妻子衣服焕然一新,家里还有丫鬟。原来,他刚到丁前溪家,丁就派人送来布帛米粟和丫鬟……这个无任何怪异色彩的故事进入聊斋,它就是《丁前溪》。

崂山之行,时间不长,影响不小。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蒲松龄读万卷书,没什么可说,中国古代作家中,论“博学”,蒲松龄能进入前列。但他见的“世面”相对窄小,走过的名山大川更不多。但对于想象力超强的作家来说,见过黄河,见过长江,见过大海,再去爬爬崂山和泰山,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第九节 家徒四壁妇愁贫

康熙十一年(1672)秋,寒风飒飒,百花凋零,闷闷不乐的蒲松龄卧病在床,写下《拨闷》:

白云绿树隔红尘,湖海飘零物外身。

花落一溪人卧病,家徒四壁妇愁贫。

生涯聊复读书老,事业无劳看镜频。

何日得钱十万贯,烟波深处买芳邻。

他“闷”从何来?举业无成,前途渺茫,家境越来越穷。他的妻子刘氏朴实、勤劳、擅长持家,对生活没什么奢望,即使是丰年,她都要糠菜半年粮度日。“妇愁贫”实际是“夫愁贫”。蒲松龄如果能有十万贯钱,哪怕不去参加乡试,读书终老乡间也可以了,但是,现在家里就是缺钱!

有时候,蒲松龄又自我解嘲:只要在人世间有立足之地,哪怕是草庐蜗居,又何必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人生有酒及时醉,架上有书赛神仙。人生在世,什么不顺心的事都可能遇到,什么烦恼都可能无端而至,难道只有金榜题名才是好事?他写下《草庐》诗:

草庐容膝易为安,邱壑争如行路难?

握琖犹能消短至,闭门聊复拥三竿。

晴窗书卷微尘净,午昼松风斗室寒。

世上遭逢原可笑,误人何必是儒冠?

这种超脱心情并不能真正维持下去,因为蒲松龄面临迫切的问题,就是如何养活妻儿老小,至少,让他们能填饱肚子。

一 忧荒忧灾忧贫

兄弟分家时,蒲松龄分到二十亩薄地。到康熙十二年(1673),他已经有三子一女。收入没增加多少,人口增加。尤让他头痛的,是赋税一加再加。

顺治三年(1646),清朝廷发布谕令:将明代乡宦、监生功名一概免除,一应地丁钱粮,杂泛差役,与民一体均当。朦胧冒免者,治重罪。清廷开科取士后,对于秀才,仅免除徭役,不免其赋粮。为保证徭役征收,朝廷下令吏部和户部,经管钱粮的官吏,凡有钱粮拖欠的地方,不论大官小官,一律停止升迁,必须把所欠钱粮入库,才能提请上司考虑其升转。税收即政绩,收税与官员的切身利益联系到一起。为了征税,夏秋时节,淄川县衙就用板子打欠粮欠税的老百姓,名曰“催科”。

据蒲松龄的儿孙回忆,蒲松龄特别小心对待的,就是按时纳税,绝对不能让税吏登门。为什么如此?除了他是一位严守朝廷法令的顺民之外,因为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江南发生的著名“奏销案”,对各地的秀才产生了极大威慑力量。那一年,江宁巡抚朱国治把拖欠赋税的江南绅衿一万三千人选册上报,加以“抗粮”罪名,凡是没有及时交纳赋税的秀才、举人、进士,全部革去功名。有一个退休的官员贵为探花,因为仅仅拖欠一文钱,也被革除功名,故有“探花不值一文钱”的童谣。为了避免催税的人登门,蒲松龄宁可自己吃不饱,也得留下纳税的粮。他的《田家苦》写道:

稻粱易餐,征输最难。

疮未全医,肉已尽剜。

东家儿女卖吴越,邻妇夜夜哭霜月。

我方踟蹰怀百忧,租吏登门如怒牛。

县牒丹书照红眼,隳哭叫号声呴喽。

小男酒浆罗堂上,归谋老妇相对愁。

欲卖园中枣,田宅贱于草。

欲贷豪家钱,债卷无署保。

千思万转仍不果,计卖黄犊尚差可。

莫管来年耕不耕,免去眼前遭兵火!

交税最令蒲松龄头疼,这次税还没交完,下一次的又来了,只好剜肉补疮。邻家为了完税已经把孩子卖了,我们从哪儿找钱交这份税?卖园里的枣?杯水车薪;卖掉茅屋?既不值钱,也没人要;借钱?连肯做担保的人都找不到!先把耕牛卖掉吧!管他来年还种不种地,先免去眼前的灾祸!

《田家苦》一诗,路大荒编《蒲松龄集》载《聊斋诗集》之“续录”,查《聊斋偶存草》,为南游归家后不久之作。

遇到天灾,蒲松龄更一筹莫展。蒲家兄弟为了养家糊口都在外边谋生,或坐馆教书,或像蒲松龄这样在高珩家帮忙。蒲松龄收到弟弟的信,向他诉苦,说家里揭不开锅了,希望三哥能帮助他渡过难关。估计蒲柏龄认为,能够追随在高珩的身边,能够有闲心到崂山游玩,三哥的经济情况怎么也会比自己强点儿。蒲松龄写了《寄弟》,此诗,路大荒编《蒲松龄集》收入《聊斋诗集》“续录”中,查淄川县志,康熙十二年(1673)大旱。故《寄弟》诗应是康熙十二年的作品。

《寄弟》诗原文:

六月不雨农人忧,骄花健草尽白头。

我方书空心如剉,闻尔萧条愁不卧。

比来禾麦已登收,家中百口犹啼饿。

尔兄一女三男儿,大者争食小叫饥。

墨耘笔耕易斗粟,凶年行藏安可知?

伯兄衣不具,仲兄饭不足。

踌躇兄弟间,倾覆何能顾?

吾家家道之落寞,如登危山悬高索:

手不敢移,足不敢跷,稍有不矜持,下陨无底壑。

况尔娇惰懒耕耘,一遇凶荒何忍云?

天灾本来已经让蒲松龄愁得没法,接到弟弟求助的信,更难受。蒲松龄的儿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靠他替别人写文章拿点儿可怜的报酬,换一升半斗的粮食,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如何能再帮助弟弟?兄弟分家时,靠了两位嫂嫂的争抢和精明,两个哥哥在家产上占尽了便宜。随着人口增多,他们两家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大哥衣不掩胫,二哥食不果腹,四弟鹤龄懒惰不肯出力,兄弟四人一起陷入困境。蒲松龄恐慌万分,好像整个家族面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