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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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年前,刘禹锡考“博学宏辞”,一试而中。而同样满腹经纶的韩愈却好像是得罪了文神,榜上无名。以后的三年,他接二连三地再度应考,结果都像早些年考进士一样,一败涂地。他沮丧极了,不知如何是好。

有识时务者给他出主意:给宰相写求职信吧!为了功名,谁也少不得要走这一步!

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韩愈怀着极大的希望,在一个月内,接二连三地给赵憬、贾耽、卢迈三个宰相每人献上了一封措辞恳切的陈诉书。韩愈在陈诉书中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可怜虫。他说自己是“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他请求宰相们“垂怜”他一个官职,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末官。可是,时值今日,音讯皆无。

柳宗元望着韩愈,十分替他难受,但此情此景,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要离开长安!”韩愈一拍桌子突然说。

柳宗元吓了一跳,“退之,你的文才已经是响誉京城了呀?”

“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人荐赏,落得如此被冷落的可怜下场!”韩愈苦笑。

“相府还可能会回音吗?”柳宗元问。

“都是些尸居禄位的庸人,只知道饱食终日,阿谀圣上,能有回音才怪!”

韩愈彻底失望了。入京十年,他没权没势没有靠山,到头来只落得个对权贵“俯首帖耳摇尾乞怜”都不被理睬的地步,的确是可悲可叹!看来,长安已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他现在只有离开长安,到外面去闯闯才能有活路。他已经看清了这一点。

“子厚,我要离开长安!真的!”韩愈又说了一句。

“非走不可吗?”柳宗元竭力劝阻。韩愈现在不仅是他的朋友,而且是不可多得的知音。从邻州回长安后,柳宗元就一门心思准备考“博学宏辞”。他想当官,想从政,想学段秀实,做一任清正廉明的好官,想为黎民多做些好事,也想留芳百世。他想和韩愈、刘禹锡这两个志同道合的挚友一起成就大事。他相信他们在一起是一定能够成事的。却不料,韩愈现在却要走?

“非走不可吗?”柳宗元还想挽留他。

“留在京城又有什么用?只有饿死、冻死、羞死!”

“我们一起再考一次,算你陪我,好吗?”柳宗元在求他,眼神里充满了企盼,“这?!”韩愈犹豫了。

“留下来,你一定可以考中的!别忘了那句话,好事多磨嘛!”柳宗元在努力。

“我……可是……”

突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着一句“退之必须走J”刘禹锡匆匆走了进来。

韩、柳二人吃惊地抬起头来。

“退之,这是信使刚送来的,嫂夫人她……她故去了!”刘禹锡说着递上一封信。

韩愈傻了,他张着大嘴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哭天抢地、捶胸顿足起来。霹雳般的噩耗,令他肝胆欲裂!痛不欲生!老嫂比母,他的嫂嫂比母亲还亲还热。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在他心目中,嫂嫂就是母亲、就是恩师、就是他生命的支柱。几十年了,他欠嫂嫂的太多了,多得几乎无法偿还。他进京、赶考、谋官,从很大意义上说,就是想要回报嫂嫂!可是,时值今日,他还功不成、名不就,还没有替嫂嫂做任何事情,嫂嫂她竟故去了,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嫂嫂怨他不争气?恨他不成才?还是怪罪他什么?

最后一次见到嫂嫂,是去年秋天的事。

韩愈接到嫂嫂家书,催他立刻赶回宣城,说是家中有要事。

一个破败衰落的家庭,会有什么要事呢?韩愈慌了,当日就策马催鞭赶赴宣城。他怎么能不急呢?进京这么多年,他从未回过家。多年未中进,多年未人仕,他不想回家,也没脸回家,回家做什么?还让嫂嫂养着吗?他受不了。嫂嫂曾几次托人带信让他回家看看,他都拒绝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混出个人样来再回家,否则,真的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可这一次怎么了?事情这么急,这么紧迫,往日写信的都是侄儿老成,而这一次是嫂嫂的亲笔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会是什么事情呢?是嫂嫂病了,是侄儿老成出了事?还是家中有什么其他的不测?一路上,韩愈心急如焚,快马加鞭,跑得像个皇家的信使一般。当他汗流浃背地出现在宣城韩家门口时,一下子傻了。

家里的那所灰砖宅院,披红挂绿,气象一新。

怎么回事?韩愈站在家门口发愣。侄儿老成笑嘻嘻地跑出来,见了他二话不说,拉了就往屋里跑。

“做什么?家里好像有喜事?”韩愈木木登登。

“当然有喜事!快快去见我母亲。”老成扯着韩愈来到堂屋。

堂屋内,郑夫人双手环抱端坐着,她面色苍白,却满面笑容。

韩愈低头便拜,满面羞愧地说:“退之不才,辜负了嫂嫂。”

郑夫人站起来,走到韩愈身边轻声道:“退之瘦了,没有什么病痛吧?”

“没有,不知嫂嫂这次叫退之回来有什么要事。”韩愈低着头问。他不敢看嫂嫂那张瘦削不堪,满是病容的脸。几年不见,嫂嫂怎么衰老成这样?虚弱成这样?往日的风韵已经荡然无存,完全是一副乡间老妪的样子。

怎么会?韩愈低头想。怎么不会?嫂嫂她一定是为自己在京城的不顺操心操的,一定是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操心操的,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亲亲的嫂嫂啊!韩愈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可是没有,他毕竟已经长大了,大得早应该是顶立门户的男子汉了。他只能低着头不语。

郑夫人扶着韩愈坐下,握着他的手轻声道:“退之大了,不是吗?”

韩愈咬着嘴唇。

“该成亲了,不是吗?”

韩愈心在颤抖。他明白了,早就明白了,可他还是抬不起头来。

“退之,嫂嫂也没和你商量,就给你订了一门亲。这卢家也是书香门户,这女子是少有的通情达理、温文贤慧的好女子。娶亲的一切嫂嫂都为你准备好了,虽说简单了些,也还说得过去,这卢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你看……”

“嫂嫂!”韩愈终于跪下来,哭了。这样一个破败的家,这样一个病弱的嫂嫂,却倾如此的心血和精力,来给他这个不成才、没出息的小叔娶亲,这让他如何承受得起?又如何消受得起呀。嫂嫂!她真比亲娘还亲啊!

“退之怎么了?这事有什么不妥吗?”郑夫人慌忙问。

韩愈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

“那……”郑夫人不知所措,看看众人。

老成说:“母亲不要着急,叔叔是高兴的,我这就带他去洗浴,您就等着看他行大礼吧!”老成虽说是侄儿,但他只比韩愈小—岁,现如今也是堂堂一个男子汉了。可是嫂嫂并没有给他娶亲,像是忘了似的,他也好像毫不在意。

韩愈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无人处,他悄悄对老成说:“跟我去京城吧!我们叔侄一起闯,也许会好些。”

“不行,你自己都不好生活,现在又娶了妻子。再说母亲身体又不好,小姑姑又弱,我还是在家吧。”老成的表情十分忧郁。韩愈一走,他就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主心骨,他的压力比谁都大。

韩愈沉默了。

婚礼十分热闹。但虚弱的嫂嫂和忙碌的老成一直让韩愈心绪不安、羞愧难耐。

是的,他欠嫂嫂、老成他们太多了。他如何偿还呢?“博学宏辞”他数考不中,没有官做,他连自己的衣食都不饱,还怎么顾得了嫂嫂、老成?还有妹妹呢?

郑夫人好像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在韩愈的整个婚期里,她一直是喜气洋洋,虽然她早已感到了力不从心,可她是韩家的妇人,她所做的一切都要对得起先人、对得起祖宗、对得起那死鬼丈夫韩会。

韩愈大婚后,几日后返京,临行前,郑夫人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三句话。

“要善待卢氏!”

“照顾好幼妹!”

“帮帮老成!”

韩愈点头,使劲地点头。

这一次离开宣城,他是深夜起程的。他怕见嫂嫂,怕见老成,也怕见妹妹。他又一次发下重誓,一定要考取“博学宏辞”科,讨个一官半职回来报答嫂嫂!否则,天降大难!

可谁知,又是几年过去了,韩愈并没有考取“博学宏辞”,更没有觅得一官半职,嫂嫂却先故去了,这是否天降的大难?是否地降的大灾?这让他如何生活?他好像一下子又没了主心骨。

韩愈号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如傻如痴……

柳宗元见状也不由得垂下泪来。他抚着韩愈的肩膀劝慰道:“退之你要节哀自重,嫂夫人是大仁大义的节烈之人,将来定能流芳千古的。”

刘禹锡也说:“退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只管说出来,我们兄弟一场,千万不要见外呀。”

韩愈这时已稍许平静下来。他满眼是泪地望着柳、刘二人,好一会儿,突然慢慢端起酒杯道:“二位贤弟,我等三人且干了这杯酒,日后相会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哪里的话,我们还要同在京城为官呢?”刘禹锡说。

“是的,守孝期满你就快快转回,我和梦得在京城等你。有什么难事到时候再做理论。来,退之,让我们三人干了这杯送行酒!下次见面可是接风酒了!”柳宗元道。

韩愈端着酒杯的手在不住地发抖。柳宗元和刘禹锡的话使他感到了情浓于酒。终于,他抬起了手臂,把那杯于泪水、酒水为一体的浊酒全部吞进了肚里……

次日清晨,柳宗元为韩愈送行。

在一阵瑟瑟的寒风中,韩愈道:“愚兄无能,在京城游荡了整整十年,竟然一事无成,实在惭愧。此行不知何日相会,我等只有各自珍重了。”

柳宗元低首垂泪,沉默不语。他随韩愈步出城门,走了很远很远。

韩愈背着行囊慢慢行走。马已经卖了,做了盘缠。他也无银再雇用书童背携书囊。他只能这样用两只脚一步步地丈量回乡。想起十年前进京时的扬鞭催马,想起十年前的踌躇满志,他不由得一阵心灰意冷。他本来就时时感到孤独,嫂嫂的故去更使他感到举目无亲了。眼看着天边的落日、暗淡的黄昏,他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郁闷、痛苦和无奈。

韩愈抬眼四顾,茫茫旷野,一片灰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突然,路上响起一阵喧嚣,行人们纷纷四下回避。

韩愈和柳宗元站在路边不知所措。

一个长者低声道:“快低头,惊了御鸟,要没命的!”

俩人这才看见,不远处有个锦衣小儿,正摇晃着两个装有白乌鸦和白八哥的鸟笼,沿途叫喊着走来:“这是献给天子的御鸟!路人回避了!这是献给天子的御鸟!路人回避了!”那声音就像是秋日里的凄风,藏满了杀机。

这时,路上来不及回避的行人,个个犹如惊弓之鸟,缩头缩脑,生怕亵渎了神灵。

韩愈和柳宗元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众人背过身去。

韩愈缩着头,感到自己十分可怜。他不觉喃喃自语道:“满腹的经纶,连官府都进不了,更不要说拜见龙颜了!可这只小小的异鸟,本是禽类,只是羽毛怪异一些,就可以入官受宠,取悦圣上。这世道,真是人不如鸟啊!”

“早晚改了这章程!”柳宗元嘀咕了一句。

“盼着能改了这章程!”韩愈也表示了愤怒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