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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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几个孩子都傻了,他们虽然不懂得事情的缘由,但贬谪是威严、冷酷、不可逆转的这个事实却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贬谪太可怕了!一下子就贬出去5000余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以后他们就很难见到柳宗元了。几个人难舍难分,临走时,刘禹锡和韩泰都眼泪汪汪的。柳宗元更是木鸡一般呆立,一动不动。他不能参加今年的考举了。他想问问父亲,但终于什么也没有问。16岁了,到底也不算小孩子了。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天气凉的深秋,柳宗元举家南迁,使他倍感惊慌失措。

柳宗元还不知道,这凄凉、寂寞、孤苦和无奈,实际上只是他十多年后自身贬谪生活的序幕。人的命运往往是有先兆的,可惜的是,人们感觉到了,却不能引起足够的警觉。人们往往是事后才能领悟到先前的警示,但悔之晚矣。事实上,那正是上苍的本意,它昭示人们却不允许人们认清它,更不允许人们由此而改变自己的生活。一人一个圆,那是事先早已圈定好了的,岂容得个人去更改?如若如此,那它还是上帝吗?

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黄叶纷飞,肃杀时节。

柳宅的西厢房内,阴冷潮湿。柳宗元站在窗前,轻轻地吟诵着宋玉的《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简陋案几上,写就的诗文习作,摞积成丘。

卢夫人进门,她望着儿子赞许地点了点头。她轻轻地来到案前,顺手拿起一篇文字浏览。这是一篇题为《迎长日赋》的韵文,立意独特,文辞讲究,言语华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歌诗音韵美。卢夫人读罢心下欢喜,便忍不住又拿起另一篇名为《记里鼓赋》的文字细看。看着、看着,她不由得怦然心跳起来。是的,她被儿子这超凡脱俗的文才惊呆了。这是她的儿子吗?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子柳宗元吗?他才只有19岁啊!如此这般的行文恣肆,笔走龙蛇,丝毫也不逊于当今大儒。此刻,他若能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定是板上钉钉的。可是现在?她一阵心寒……

卢氏祖上是涿郡范阳的豪门望族。卢夫人自身就是一个熟读《诗》、《书》、《礼》、《乐》的奇女子。出嫁前,她在范阳盛有才名,提起她的诗文,远近儒生皆以班昭、蔡琰、左芬相比。嫁到柳家后,她虽然常年跟着走官的丈夫四处奔波,可是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儿子柳宗元的笔墨熏陶。宗元3岁时,她手把手地教他读书写字;4岁时,她面对面地教他吟诗做赋。数年后,柳宗元7岁做文赋,13岁写奏表,都是她潜心调教的结果。现如今,19岁的儿子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惊?是喜?是忧?是愁?说什么都是,也说什么都不是。

“母亲,这文赋有何不妥吗?”柳宗元见母亲皱眉,不安地问。

卢氏摇摇头,“我儿做得这等好文章,我只会高兴,哪有什么不妥之处。”

柳宗元笑了,不无得意地说:“我是精工于辞,务采色,夸声音。”

“不可太绮靡了。文贵载道。”卢氏正色道。

柳宗元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突然,他叫道:“母亲!”眼睛里是一种强烈的企盼。

卢氏摇了摇头。

“第三次了吧!”柳宗元失望地问。

“是第三次了!不过,我儿不要灰心,凭你的天赋和才华,早晚会被举荐乡贡的。”

“知道了,母亲。”柳宗元咬着嘴唇不说话。

柳宗元很清楚,他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阻“乡贡”,是受父亲贬谪的影响。在当朝,参加进士考试只有两条途径,不是学馆里选出来的“生徒”,就是乡里保荐、州县甄选出来的“乡贡”。柳宗元16岁随父亲来到夔州,因为是贬官的儿子,所以多次请求“乡贡”都未被获准。事不过三,明年呢?他连想都不敢再想了。

看着母亲忧愁的面容,柳宗元心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愤懑。他捧着书本,读起了屈原的《离骚》:“……民生各有所乐兮,将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他念着屈原的诗句,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共鸣。

面对乡绅的不理不睬,所受待遇的不平不公,柳宗元感到十分委屈。凭什么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考举?凭什么他要受父亲的牵连?父亲真的有罪吗?他不相信。多年来随父亲走官的所见所闻,使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守正为心,疾恶不惧”,父亲的清正廉明是有口皆碑、人所共知的,更是他所钦佩、想日后步其后尘的。他只恨当朝奸佞专权,小人当道,恶势力横行,他们父子是不得已而忍之的。

等着吧!柳宗元心里说,总有一天会乾坤正转!总有一天会是非分明j他相信这一点。

柳宗元暗下决心,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宠幸青紫,得以高官,他一定会破旧立新,改革弊政,掀它个天翻地覆!一定!

隆冬,长安城内北风呼啸,滴水成冰。

“祈福”客栈里,韩愈饥寒交迫,备受煎熬。

在那间阴冷的小阁楼内,韩愈一会儿跺脚、搓手,一会儿抱着双肩满屋子打转,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热气,他快被冻僵了。屋内没生火,他早上也没吃东西。因为他两个月没交租银,店主没对他扫地出门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他还敢奢求什么?否则,这十冬腊月,让他到哪里去安身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店主虽然没有立刻逼他离开,可那张脸却拉得比马脸还长。揶揄讥讽终日不断,白眼摔打时常可见。为了减少受辱,韩愈常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贼人似地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苟且度日。

店主没有立刻把韩愈赶出门,绝不是心善。因为他觉得韩愈日后还能有还债的能力。韩愈常说:家中的银两即日就到!常说:京城他还有不少可以借贷的朋友!再有,他还有一匹多少能点缀点身份的、值几两银子的骏马在厩里。所以店主不怕他不还钱,相反倒希望他再多拖些日子,一来不用上心侍候,二来实在是还不出钱来,扣下马让他走人,倒也落得实惠。

进京数载,韩愈在贞元四、五、七年三次进士考试皆榜上无名,他几乎被考傻了。

“为什么?”他问监考官。监考官不屑一顾。

“为什么?”他问及第的进士。进士扫他一眼,嗤之以鼻。

“朝中有什么人没有?可以递得上话的?”一个落第的老“乡贡”同情地问。

韩愈摇头。

“不懂‘觅举’?“乡贡”吃惊地看着韩愈,像看一个傻子。

“觅举?”韩愈用鼻子哼了一声。谁说他不懂“觅举”?他懂!刚来京城的第一年他就知道了什么叫“觅举”。那是考生们为了录取进士所采取的一种追逐、钻营、依靠请托以保证金榜得名的背后功夫。具体说来就是:考生在考试前先托朝中有势力的公卿大臣给主考官写荐书,然后自己再不断地向主考官投献诗文,借此让主考官记住自己的名字。主考官录取进士的标准,常以参加考试人员才名的高低、荐书人地位的轻重和自己对考生的熟悉程度来决定的。因而从这种意义上说,“觅举”对文士的中榜是举足轻重的!

可是韩愈虽然懂得“觅举”,却从来没有把这种考场后的“功夫”放在心上。他认为:“觅举”是那些无能鼠辈所采取的无奈功夫。以他的“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的大学问,用不着这样卑躬屈膝,仰人鼻息地去求人。他要凭真本事,凭真功夫中举!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每次考试,韩愈都是独往独来,踌躇满志;

所以,每次考试,韩愈都是第一个交卷,第一个走出考场;

可是,尽管孤傲,尽管自诩,但每次考试,他都无一例外地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这太不公平了!真的是太不公平了!具他所知,不少庸庸碌碌的酸儒都中了黄榜,连客栈中的那个黄脸都应了明经?可是他呢?他如此的才高八斗却三试不第?丢人啊!真是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三年来,他很少给嫂嫂写信,他无颜给嫂嫂写信,他的理想和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痛苦、茫然、不知所措。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当今社会,并不是所有有才之士都能凭才中举的。像他这样的没有背景、没有钱财、没有依托,只有满腹墨水的才子,要想及第进士,真比登天还难!还有柳宗元,只因为父亲的牵连,竞连京城也不能进,更不要说考举了,这世道真是太不公了!

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韩愈觉得,此刻这句诗应改为:仕途难,难于入环宇!

这是韩愈进京后所受的第一次打击,而且是致命的。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症结。书生要想中举、入仕、当官、厚禄,就必须入乡随俗,随遇而安,听天由命。此外,一切的清正、清高、洁身自好都是没用的。否则,他就该一清到底,回宣城种地去,教书去,做买卖去,反正是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进京考举!

韩愈的脑袋一开窍,什么就都想明白了!

可是,“觅举”也并非易事。朝中的权贵也并非都是谁想结识就能结识的。想他们韩家,祖上虽说也出过朝中重臣,但到了父辈毕竟家境衰落,父亲韩仲卿只做过武昌县令,兄长虽享有文名,做过起居舍人,但到底好景不长。这样的家境背景,让韩愈到哪里去攀公卿,到哪里去找“觅举”呢?韩愈苦恼极了。

还是同时待考的举子崔群、李元宾反应得快。他们对韩愈说:“我等用不着刻意去求达官显贵,去找个真正的大儒,有学识的真人求教最好。现正在任的补阙梁肃大人文品、人品都堪称一流,若能与他为师,一来可以学到不少知识,二来如果他因爱才真心举荐我等,不是同样可以达到‘觅举’的目的吗?”一席话,说得韩愈茅塞顿开,当下,便和崔群、李绛、李元宾三人以酒为盟。次日,他们一同来到梁肃补阙门下,拜师求教。

韩愈等人想得倒是不错,可梁肃向来性情孤傲,也最看不起靠“觅举”中举的人。所以不管他们如何恳求,他就是拒而不见。一连数日,韩愈等人天天碰壁,不由个个心灰意冷。尤其是韩愈,心比任何人都更冷。入冬以来,他连衣食都无法保证了,这让他一个堂堂五尺高的汉子,一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才子如何是好?现在,他已经是到了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步了。怎么办?眼下,活命是最大的问题,他现在惟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宣城老家了。他盼嫂嫂的家书,盼银两,盼到夜不能寐,望眼欲穿的境地。

“相公,您的家书!”

一清早,店小二就送来一封揉皱的家书。身后紧跟着的是苍蝇逐血般的店主。

“快打开看看,有没有银票!常言道:家书抵万金呢l”店主的眼睛放着亮光。

韩愈抽出家书,薄薄的一页纸,他只扫了一眼就呆住了。

“怎么?没有银两来?”店主的表情显然比韩愈还要失望。

“嫂嫂病重,家里拮据,无法再供我长住京城备考了。”韩愈目光茫然,实话实说。

店主脸色灰黄,小眼睛瞪了一会儿,突然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你滚!马上给我滚!实话告诉你,三日之内,若交不出租银,你的行李和马匹就顶账了!穷鬼!分文没有还想住店?真是笑话!滚!快滚!我这里不留吃闲饭的人!你……你找你城里有钱的朋友去吧!记住,要想取马,三日内还钱!否则,不要怪我不义!”……

长安,这个韩愈奋斗了三年的名利之都府,不但没使他获得丝毫名利,反而剥得他一贫如洗,沦落街头。这难道是命吗?这难道是他韩家的祖上没有积够阴德吗?韩愈又想起临行时郑夫人的话:五十少进士j真是至理名言啊!

五十少进士?韩愈苦笑了一声,照此下去,他不用到50,可能还到不了30岁就会客死街头了。他步履维艰,心灰意冷,偌大的长安城,竟没有他一个立锥之地,真是可怜至极、悲惨至极啊!他现在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谁会收留他,天地之间,只有眼前的这条宽宽的大道可以任他行走。既是如此,那就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也许长安街头就是他的生命归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