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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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柳宗元不由紧紧抓住了刘禹锡的手,像是怕失去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似地急切说道:“梦得,写信啊!还有,还像过去一样,我二人互换药方!一定要互换药方!还有写信,记住了?”

刘禹锡的心受到强烈的震动,他也紧抓着柳宗元的手不放,“子厚,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会给你写信,换药方,我还会去看你,像在愚溪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你的柳州城!真的,我会的!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啊!”

“像在愚溪一样!一定要来啊!我等着你一定会等着你!”柳宗元眼睛湿了。

两只手紧紧地抓在一起,谁也不愿意先松开……

这年6月27日,柳宗元一行,历尽了三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柳州。

虽然柳宗元早有思想准备,但真的到了柳州还是令他胆战心惊。这柳州真的是比永州还要荒凉、蛮骚、冷落和神秘。亚热带丛林虽郁郁葱葱、满眼黛绿,却总让人感到处处饱含杀机。

在柳州城楼上,柳宗元遥望眼前大片广阔的荒野,不禁感慨万千。一阵狂风骤雨袭来,城壁上的墙萝飘摇动荡,就像他动荡的贬谪生活;危耸的高楼摇摇欲坠,就像他多病缠身的薄弱身躯;层峦叠嶂遮断了远望的视野,就像他渺茫的人生前景;蜿蜒的江河百转愁肠,就像在他面前强化着一幅感伤的风景。

柳宗元迎着阵阵风雨,百感交集。想想这也许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他不由得感而发声,出口而成了到柳州后的第一首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飑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宗元吟罢,渭水早已打湿了衣襟。再看看身边的柳宗直、卢遵等,也都个个泪流不止。

雷湘心细,随身带的竹篮内总是有笔墨纸砚。柳宗元于是在高高的城楼上,把那首百感交集、五味俱全的诗篇复抄了素笺四幅,当日,即差信使快马加鞭飞递四方。这是他到柳州后给刘禹锡、韩泰、韩哗、陈谏四人的第一封诗书,也是他孤寂为文的第一次宣泄。

此时,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四人的诗书也都飞跑在路上非常的时期,非常的诗书,这群命运多舛的“永贞才子”,在生命的长河中,似乎不得已而逆水行舟,但不论是多么险恶的境地,他们一旦涉入其中就能随遇而安,游刃有余。因为毕竟已有十年的坎坷,十年的磨砺了。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不论到了何种境地,他们都不会随波逐流,顺水而下。

柳宗元是个不肯因循苟且的人,刺史是个实官,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因此,到柳州的第二天,他就带人到城中巡访起来。

走在街心,熏天的臭气令他头昏目眩。迎面一个喧嚣场景更是令他大吃一惊。

狭窄、拥挤的街心,摆放着一副草绳捆扎的竹床。竹床上躺着个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一个满头污发、油彩画脸的巫师,正围着男子,半闭双眼,念念有词地挪着碎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花彩油脸的小巫,各拎着两只割了脑袋的血鸡亦步亦趋。鸡血滴在竹床周围,一圈又一圈淌成了个血圆。四围是不多的几个满面愁容、面如菜色的老幼妇孺。他们的眼睛紧盯着巫师的一招一式,张开的嘴巴好像随时会发出惊恐的呼叫。

柳宗直问那个满脸是泪的老翁:“这里在做何事?”

老翁眼也不抬,悲戚道:“占卜!”

“何事要占卜!”

“我儿子中了邪,要占卜才能活命!”

“占卜真能活命吗?”柳宗元问。

“当然,占卜出来神保佑,我等就把他抬回去好生照看。神不保佑,就只能给他盖上脸,抬到城边丛林里祭祀山神了。老天保佑!我苗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快让他好起来吧!快好起来吧!”老翁颤颤巍巍,泣不成声。身边的人也不住地擦抹着眼泪。

“为何不吃药?”柳宗元看着竹床上呼吸短促的男子,焦急地问。

“吃药?啥子是药?神让他死,他就活不了!”老翁固执地说。

这时,巫师已经占卜完,老翁赶紧上前去问:“咋个说法?神保佑吗?我儿有命吗?”

巫师摇摇头,闭目仰天,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人群中顿时传出一阵呼天抢地的悲声,一个年轻妇人当场昏厥过去。

几个精壮汉子二话不说,抬起那男子就往城边的树林走。一个个面无表情,像木偶。

那重病的男子像是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等等!”柳宗元上前一步,拦住了人群。

“为何事等?”老翁抬起泪眼,显然是不耐烦这个多管闲事的路人。

柳宗元道:“让我看看,也许还有救!”说着弯下身去,仔细察看那男子的病情。

巫师当下变了脸,厉声到:“你是何人?敢与神灵作对?”

柳宗直道:“他是新任柳州刺史,可不可以和你作对呀?”

巫师吓得缩了舌头,不动了。

老翁也惊得止住了哭泣。他看着柳宗元问:“你真的能救我儿性命?”

柳宗元不语。他已看出男子的病情,便对那几个年轻人道:“抬他回州府!”

几个人面面相觑,望望巫师,又望望老翁,犹豫着不敢迈步。

老翁半天才回过味来,连忙道:“快快抬到大人州府去!事到临头,还犹豫作甚?”他还算聪明。

男子被抬往州府了。

柳宗元心情沉闷地跟在后面疾步行走。

又是一股恶臭直冲脑顶。他抬眼望去,整个街头污秽一片。横尸道边的死鸡、死鸭,烂成汤水的馊果、腐菜,遍布角落的粪便、污物使他几乎无法喘息。可是街上的行人,却安之若素,熟视无睹。

“这样脏的街市,怎能不生病?”柳宗直屏着气道。

柳宗元没说话。眼前的一幕幕让他警醒:他是柳州刺史,和在永州时的司马闲职不一样,这是一个有职有权的地方官。现在,他的子民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生活,生灵涂炭,他要是也熟视无睹、随遇而安是有罪的。在其位就应该谋其政,造福百姓是他们“永贞”人的天职。想到此,他说:“过几天,我要在州衙门口擂响大鼓。”

柳宗直知道他又想大显身手了。不问,只是笑。

青年男子得的是霍乱,几副汤药灌下去,竟奇迹般地痊愈了。消息传开,柳州城一下子像炸开了锅。人们奔走相告:柳州城来了个华佗刺史!救命刺史!柳州人有福了!柳宗元笑了,他要的就是这等气氛,要的就是这等人心反馈。柳州城可以借此地覆天翻了!

柳宗直这几天特别高兴,见了柳宗元总是笑,嘴始终合不拢。

“有何喜事!这等高兴?”柳宗元问。十多年来,宗直一直是沉默寡言,很少言笑。

“云儿……”宗直不说了,脸色微红。

“云儿怎么了?”柳宗元问。

柳宗直的脸越发红了,“云儿,云儿她有喜了!”

柳宗元一愣!在永州时,他就知道柳宗直和青楼女子云儿要好。平心而论,那云儿不仅人长得漂亮、聪敏,对宗直还十分温柔、体贴。宗直喜欢她,爱她,柳宗元心里很清楚。但是,他不能承认他们的感情。这算什么?一个诗书子弟,竟会恋上个青楼女子?传出去有辱家风啊!柳宗元是兄长,又是他带宗直出来的,因此他要对宗直负责,对柳家负责。在永州时,他就规劝过宗直多次,劝宗直少和云儿来往。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奈宗直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宗直性倔,他怕硬拆散他们反而不好,只得最后对宗直说:年轻人,千万不可太认真了!他的言外之意,相信宗直听明白了。

没想到如今却出了岔子。

柳宗元很矛盾,宗直年近30,论理早该成亲。可是,宗直是受自己牵连才“负才自弃”来到贬地的。柳宗元不知道自己会在贬地呆多久,也许永远贬在野地成孤魂野鬼也说不定。他不希望宗直一辈子追随自己,他愿意宗直能靠自己的才华脱颖而出,他相信宗直有这个能力。如果在此草草结个青楼女子,将来怎么办?他替宗直担心。上次返京,他原想安定后先给宗直完门亲事。不料,京城一行,风云突变,仅几个月就再次被贬到了深山更深处。想想今后的处境会更惨,他便百般说服宗直留在京城。,可是宗直像是认准了他,决意要一路同行。一路上,宗直几次提起云儿,他都无心答对。谁知道宗直竟与之私下有孕,这倒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子厚!我们柳家有后了!”柳宗直坦然地说道。

“是你有后了。”柳宗元轻轻道。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说出这句话,很冷酷,很无情。后来他为此悔青了肠子。

柳宗直眉宇间闪出一丝不快,但旋踵即逝。柳宗元的态度他是意料之中的。

“是我有后了,总是我柳家的骨肉不错吧?”柳宗直道。

“柳家的骨肉?”柳宗元重复、漠然。

“我要把她接到柳州,过些日子就去。”柳宗直的语气干脆,似乎并没有征求柳宗元认可的意思。

“你容我再想想好吗?宗直?”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柳宗直说。他仰望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几天后,柳宗元真的在州衙前擂响了大鼓。

柳大人要发新告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回可又有好戏看了!人们猜测着、议论着,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不到一个时辰,州衙前的空地上就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翘首以待。

柳宗元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一副短衣短衫的平民打扮,身边是柳宗直、卢遵。柳宗元太普通了,他若不是站在高高的城楼正中,谁也看不出他就是新任刺史柳大人。柳宗元棋高一筹,仅他这身装束,就足以平息人们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他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大片面色黑黄,目光呆滞的臣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贫穷、愚昧使这些本应活生生的百姓看上去不像自由人,倒像一群苦囚犯。

“柳州会好的!”柳宗元突然对着人群大喊一声。

人群是木然的,没有反应。城上,城下,无声对视,柳宗元和百姓在进行着一场心的调整。终于,柳宗元沙哑的嗓门儿又响起来了,他的话语真是简洁明了,仅有三句。

一,即日,清扫城池,深埋污物,顺通街道。要求“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树以木名”。

二,不许巫师、巫医装神弄鬼,草营人命,滥杀牲畜。近日内,州衙门口,刺史将亲自传授中草药的治病、防病、采撷、研制、种植的道理。教授强身健体的华佗古操“五禽戏”。

三,恢复废弃多年的“府学”,刺史将亲自授课。

说罢,柳宗元、柳宗直、卢遵及州役数人,拿起铲、镢、镐、筐就下了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