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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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唐德宗贞元二年(公元786年)。

仲秋,夜晚,秋风萧瑟,秋虫呢哝,月色朦胧……

江南宣城的一所普通的灰砖乌瓦院宅内,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这家人正在忙碌着一件预示着全家人前程命运的大事——准备送刚成年的公子韩愈,策马京城,参加赶考。

别看这韩家院宅破旧,堂内陈设简陋,进出男女面呈菜色,但却不是个普通民户。说来话长,韩家早年也曾有过令人眩目的灿烂辉煌。祖上有人做过宰相、尚书,还出过几个轰动朝野的锦衣大儒。只是近年来朝中混乱,政局不稳。“安史之乱”后,边关烽烟四起,藩镇割据此起彼伏,宦官专权愈演愈烈。国之不幸殃及家之不幸,韩门由此家道中落,代代相袭,一败再败,到眼下,终于落魄成了这样一个只能靠着祖业积蓄为生的孤儿寡妇之家!

韩愈是这府中惟一的成年男子,也是惟一的熟读经书、聪敏过人的人。他的进京赶考、成败得失,关系到这个“百足之家”是起死回生,抑或彻底衰亡的攸关大事。因此,近些时候,几乎是府内所有的人,都在掐着指头,度日如年地企盼着他的快快成行,企盼着他的应考中举,企盼着他金榜夺名喜从天降的一天!人人都在祈祷:愿天随人愿,保佑韩家苦尽甜来、风水倒转,还原成名副其实的“昌黎大户”!

堂屋内,一个中年妇人正呆呆地坐在案前发愣,面前是一只小小的土布行囊。

她是韩愈的寡嫂郑夫人,一个温良、敦厚、持家有方的妇人。

昏黄的灯盏照着郑夫人平静的面容。她清瘦白皙、黛眉秀目,乌黑的发际在脑后垂成两卷松松的圈髻,人虽中年,仍不失端庄典雅的大家风范,只是眼角边细细的鱼尾纹和目光深处淡淡的忧伤,掩饰不住她曾经历过的苦难和艰辛……

郑夫人又一次慢慢地打开行囊。几次三番,她现在好像只有这样一件事情可以做。

囊里的东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几卷经书、几枝毛笔、一方石砚和两件半新不旧的麻布长衫。几天来,连郑夫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把它们翻来覆去地揉搓了多少遍。可是现在,她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一看,再摸一摸,再闻一闻它们那熟悉的气味。因为它们虽然都是静止之物,但可以说件件都连着她的心、穿着她的肺、撕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件件都曾令她魂牵梦萦、涕泪沾巾、彻夜难眠过!

是啊!这些物件,都是她短命丈夫韩会的遗物。那上面留有太多丈夫的印迹、丈夫的气息、丈夫的愤懑和不平。也留有太多她自己的苦水、泪水、血水和悲哀!数不清有多少年了,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凄凉独处的时候,这些物件就会像复苏的生命一般陪伴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难挨的夜晚。多少年了,它们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成了她人生中须臾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她从没想过离开它们,也从没想过会失去它们。可是明天,也就是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后,它们就真的要离开她了,它们将随着她的小叔韩愈的远行而远远地离去了。到那时,她会更加孤独、更加寂寞、更加苦不堪言,这让她如何能生活下去呢……

她轻轻地抚摸着囊中的物件,一件又一件。

经书的卷轴有些松动,她细细地用麻绳儿将它们串齐、绑紧、重新扎好,又用一方细布将它们小心地包裹起来,像包裹一个熟睡的婴儿。那石砚早已被磨得乌黑发亮,像块被焐熟的石头,她把它轻轻地贴上脸颊,顷刻,一股徽墨的清香再次使她为之心动,她好像重又感悟到了丈夫的气息,重又感悟到了那“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的温馨景致,她的心不由得为之颤抖,身亦为之颤抖。她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用绵纸把石砚重新扎好,一层又一层,像包裹一颗易碎的心,生怕不小心会磕痛了哪一点儿。在那小巧的紫檀盒内,她又垫厚了几块绵纸,见墨块没有丝毫的松动,才放下心来。最后就剩下那节削空的竹筒了,她耐心地重新插好那几枝毛笔,眯眼看去,那笔杆严整肃然,像列队的士兵,井然有序。她笑了,嘴角露出宽慰的神情。

一切都做完了,她捧着双手,神色迷离,若有所失……

慢慢地,她的目光终于长久地停在了那件月白色的麻布长衫上。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悲愤袭上心头。她不由地抱起长衫,拥到胸前,低下头,用牙轻轻地咬住了衣衫。她那粗糙的手指在同样被磨得粗糙的领口、袖筒上不住地摸索、移动。终于,她把整个脸深深地埋进了衣衫,肩膀在强烈的压抑中不住地抖动。

想起那死鬼丈夫韩会,她就心痛如焚。

韩会在永泰、大历年间也曾经是英名一时的人物。官居起居舍人(唐代官职,属中书省,掌修“起居注”,即记录皇帝言行。)不说,论文才,只一篇《文衡》就搅得京城“洛阳纸贵”;论经济,常以王佐自诩,被世人称为“四夔”之首;论武略,若不是误随了奸佞,受其株连,也定能成就一番宏图大业。无奈祸福有命,冥冥在天,正值青春年华就横遭了贬谪流放,去了那“任是深山更深处”的蛮荒之地——韶州。可怜韩会,一介书生,怎敌得了那荒郊野岭、虎豹豺狼的肆虐摧残和瘟病顽疾、缺医少药的追命夺杀?在韶州,他只生活了两年,就不幸染上重疾,仅苟延数日,便客死他乡。现如今,他枕一捧黄土,卧一丘荒梁,安睡在千里之外兵戎交加的孟州河阳,那情景是何等的寂寞,何等的凄凉啊!想到此,郑夫人不觉肝胆欲裂,大放悲声。

“嫂嫂!”韩愈不知什么时候进得屋来,站在郑夫人面前手足无措。

“天祸我家,降集百秧啊!”郑夫人不住地叹息,涕泪涟涟。

韩愈站在一旁,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晶莹的泪珠也在他的眼中不住滚动,他强忍着悲痛不让它滴落下来。是的,兄长死后,他还从未见嫂嫂如此伤感,如此动情过。今天是怎么了?舍不得自己?想起了兄长?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他站在那里,脑子里不住地往事联翩……

5年前,韩愈还是个13岁的孩子,但他清楚地记得,嫂嫂是何等的一个巾帼女性!

兄长客死他乡,魂魄成了孤魂野鬼,嫂嫂的脸上却严若冰霜。悠悠韶州离故乡河阳漫漫5000余里,携尸回乡入祖,“千里护灵”,人人谈之色变。不少人劝嫂嫂施以厚礼,就地安葬,也不失夫妻之情,为妇之道。可是嫂嫂不从,她稍加打理就背着年幼的小姑,拉着幼子老成,带着弱弟韩愈,扶着丈夫的灵榇上路了。

韩愈清楚地记得起程时的场面:不少村民出来送行,不少路人驻足观望。人们的嘴里是由衷的赞叹,人们的眼里是钦佩的目光,而嫂嫂款款而行,一副冰清玉洁的从容模样。她不悲不泣,不慌不乱,一身缟素,一脸洁白。小小的韩愈立刻觉得,嫂嫂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个少有的女中丈夫j千里送灵归故里,那得要有何等的勇气和魄力啊!

韩愈忘不了,那5000里路程,处处都像鬼门关。一路上的饥寒交迫且不必说,时时遇上强盗、歹人更是雪上加霜。一次,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硬说棺木里藏有金银财宝,执意要劈棺查看。嫂嫂百般央求不听,便猛然从腰间解下一副白绫,直挺挺地跪在棺前,对强盗们说:“几位兄长,我夫客死他乡,贫妇携子拖弟送他回归故里以安魂魄,为尽夫妻之道。今遇兄长执意开棺,可谓天降此劫,贫妇无力阻拦。可是兄长可曾知晓,你们开棺看尸,定会惊了我夫魂魄,夫君魂飞魄散实令贫妇心碎胆寒。若果真如此,贫妇便也无心苟活于世。为此,贫妇恳请兄长们一事,破棺之后助之一臂,缢杀贫妇,并列入棺,以成全我夫妇同为孤魂野鬼。如此阴德,贫妇来世定会相报!”言罢,她紧闭秀目,平举白绫,坦然受死。强盗们闻言个个目瞪口呆。在绿林中,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被劫人,有魂飞魄散的、有望风而逃的、有奋力拼争的、有苦苦哀求的,惟独没有见过如此看似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却如此有胆有识、刚柔兼济的年轻寡妇。那洁白的面容,那刚毅的眼神,那飘然的白绫令他们心惊胆战,片刻工夫,便吓作一团,争先恐后,作鸟兽散了。

韩愈记得,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可是次次都能化险为夷。由此他觉得,嫂嫂的力量是无形的,也是无穷的,没有她战胜不了的困难,也没有她冲不过的艰难险阻。一路上,跋险山、涉恶水,呓尽了许许多多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困苦,可是,嫂嫂从未哭过,一次也没有。她那年轻、秀美、苍白的脸上从来没有泪水,有的只是泥水和汗水,有时还有道道跌刮的伤痕。韩愈清楚地记得,黑色的棺木反衬嫂嫂柔美冰冷的眼睛,给他的精神注入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这眼神给他勇气、给他信心、给他力量。可以说,是嫂嫂的精神带着他走过了漫漫5000里道道险关,走过了人生第一道苦难的历程。

故里虽然是故土,但韩愈叔嫂毕竟是孤儿寡妇,他们很自然地迎来了乡里乡亲的冷漠、非议和排斥。在故里,他们有亲却更似举目无亲。那段时间,他们受尽了白眼和屈辱。每当此时,嫂嫂的话语总响在耳边:“天将降大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久,烽烟骤起,中原混战,家乡一片狼烟。为避战火,嫂嫂又带领全家来到了江南宣城,在这相对安宁的所在,他们一住就是多年。

在宣城,嫂嫂扶孤育幼,勤持理家,在韩愈的心目中,嫂嫂不仅像母亲,她还更像他的启蒙老师。她教他学习、生活,教他为文之道,为人之道!正是因为有了嫂嫂的强烈影响,他才得以磨砺心志,发奋攻书。他才有7岁读诗书、13岁做诗赋的神童之举。杜甫说:“男儿须读五车书。”他在嫂嫂的督促下,读了岂止五车书啊!韩愈读书、写字、做文章,只要稍有懈怠,嫂嫂只需扫来一眼,只那么轻轻的一眼,他就会感到如芒在背,如刺在身,就会感到一种灵魂的自责。他常告诫自己:一定要学以为仕!一定要高官厚禄!不为别的,就是为嫂嫂,他也一定要金榜夺名!

可是现在,嫂嫂她怎么了?难道真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了死去的兄长不成?

韩愈不便多问,垂手一旁,低头不语。

郑夫人大恸一场。为丈夫,也为韩愈。韩愈是她从小带大的,亲如己出。她深知他生性秉直,做事猛浪。他要出远门,独闯天下,这是早晚的事,也是她盼望已久的事。但如今,世道混乱、朝纲不稳,这些对涉世不深的韩愈来说都不是好事。他这次进京是去考举,虽说世人都知道,京都是个名利都府,但仕途险恶,迈步进去,未必都是福啊。

郑夫人替韩愈担忧,也只能是担忧,她一个妇道人家,出生入死的命运都是上苍安排好的,从父、从夫、从叔、从子,她只有服从的份,谁让她是个妇人呢。她拭干泪水,把一包碎银放进行囊时表情漠然。这是家中仅存的一些银两。送走了韩愈,明天的日子她不知道如何去打发。可是这一切,她绝不能让韩愈知道。长嫂比母,她的心比母亲还细。儿行千里母担忧,她的忧比母亲还重,几天的工夫就已经白了鬓角。她抬头望着韩愈,张张口又闭上了。

“嫂嫂,有话请讲,退之这里洗耳恭听。”韩愈毕恭毕敬地站立着。

“一人在外,要好自为之!”郑夫人叮嘱着。这话她已经说过好几百遍了。

“放心吧,嫂嫂!愚弟虽不敢自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自认为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不知者。”韩愈虽然脸上笑着,但话语中是一种溢于言表的狂妄。

郑夫人叹了口气:“古人道:‘谨于言,敏于行!’”

“知道了,嫂嫂!”韩愈眯着眼睛。

“常言道: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郑夫人不安地抬头。

“放心吧,嫂嫂!五十少进士是指那些庸才,三十老明经更是一些无能鼠辈。你知道我,不自谦地说,事业窥皋稷,文章蔑曹谢,这一去我定要二十举功名!”韩愈眉飞色舞,他不想隐瞒自己的想法。

“仕途险恶,要当心!”郑夫人望着窗外黛色的苍穹,喃喃自语。

韩愈不以为然地笑了。他觉得嫂嫂实在是太有点妇人之见、婆婆妈妈了。她也许是悲伤过度,也许是人老了的缘故吧。可她还不到50岁,算不上老妪呢!他此刻满脑子装的都是有关前程似锦的神思遐想,面对心事重重的嫂嫂,他不想多说什么,他毕竟已经18岁了,毕竟已经是长大成人了。

郑夫人望着韩愈无奈地摇头。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叔子,她又能多说什么呢?他长大了,一切话都好像多余了,她苦笑着低下头,心想,让他自己去闯吧,看来只有到了世上碰了壁,他才会懂得行路难啊!郑夫人又看了看桌上的行囊,明朝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便不觉心中又是一阵悲哀。突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人晃了晃几乎栽倒。韩愈一把扶住了她。她坦然一笑,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突然,她猛地向前探出身子,紧紧地抓住了韩愈的两手。她直直地盯着韩愈,像是怕要失去什么弥足珍贵、转瞬即逝的宝物。

韩愈吃惊地望着嫂嫂。郑夫人仍然紧抓住那双手,她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悸。

清晨,韩愈梳洗沐浴罢,对着祖宗的牌位虔诚地敬了3炷香。

香烟袅袅,韩愈在心中默默祈祷:两年!最多三年!我韩愈一定要衣锦还乡!告慰父老!回报嫂恩!

韩愈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3个响头,眼神里有一种极端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