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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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壮烈殉国(1)

义无反顾

颜真卿走出大明宫,匆匆回到家里,已是正午时分。

天低云暗,阴霾浓重,残冬的寒风阵阵吹来,老槐、石榴时而呜呜,时而飒飒,抒发着心头的愤懑。颜真卿的胸腔之内,汹涌着只争寸阴、为国赴难、平抚叛乱的热血,却又不无陷入奸贼陷阱而没有时机揭穿的苦涩和忧愤。罢了!罢了!为国抚叛要紧,中他奸计也罢,不去理他,看他横行到几时!若苍天有眼,让我颜真卿活着回来,那时再和他理论不迟——但这个可能太渺茫、太渺茫了!纵然我死在叛臣李希烈之手,自信苍天有眼,天行有常,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奸佞之徒终会遭受天惩!我又何须为此而耿耿于怀?暂将此恨置诸度外,只思量何以平抚李希烈之叛!

颜真卿走进厅堂,午饭已经准备停当,夫人韦氏坐在一旁,等待着丈夫回来一起用餐。

夫人和善地对丈夫说:饭做好了多时,就等你回来!

好!吃吧,吃吧!吃了饭我要出远门,有一桩重要差事!颜真卿的语气很平静,像往常一样。

去哪儿?什么差事?夫人问道。

许州。向李希烈宣谕皇上的圣旨。

宣谕圣旨?那是宫里太监中使的事,你是太子太师,怎么让你——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子去?

颜真卿怕夫人知道实情会急出病来,原想轻描淡写地敷衍几句,一走了事,没想到蒙蔽不了她,只得实话实说,将皇上的诏书内容,简略地述说了一遍。

夫人韦氏一听,果然气晕了过去,急得丫鬟、家仆手忙脚乱地请了医生来把脉、扎针,许久才将息过来。天哪!朝廷居然派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头子去闯虎狼窝!她愤然呼喊着,却声音微弱。医生劝她平定下来,切不可心急。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

颜真卿为夫人喂了汤药,坐在夫人床前心平气和地劝说:此事非同小可,生死难测。但若不去,招致抗旨之罪事小,令人心忧的是,河南地面将从此烽火连天。庶民百姓刚刚从安史之乱的磨难中走出来,他们将又在李希烈这些藩镇的兵燹中颠沛流离,啼饥号寒。他们实在太苦了,太苦了!我此去向李希烈喻以社稷大义,晓以忠贞为国之理,陈以忧民爱民之道,为国家消除一场灾难,即使一死也值得,值得!我已七十有五,活多少才能满足?何况,君命在上,重如泰山……

颜真卿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夫人无言以对。且深知丈夫的刚烈,不再劝阻,连连叹息几声:去吧!我是一时着急,才……只是,你身边总该陪个家里的人啊!可儿在栎阳任县尉,硕儿是秘书省正字,他们都不在家啊!颇儿又病弱……

颜真卿得到夫人同意,如释重负,深情地看了夫人一眼,略一思索:我原想只带属吏去的,你既然说要有家里人陪,也好,就让哪个侄儿跟我去也好!颜真卿的兄弟们,包括堂兄弟们,已先后去世,颜真卿责无旁贷地、视若亲生地抚养着他们的子女。

叔父,我去!颜真卿的话刚落音,门外的颜岘便冲进来毛遂自荐。刚才,颜岘在他自己的小屋里读《楚辞》,听到叔父手忙脚乱地喊着请医生,便来到厅堂外,却见婶子已经见好,叔父正在说着什么为国家消除一场灾难,即使一死也值得的话,便静静地站在门外谛听。

颜真卿看着侄儿颜岘那英气勃勃的神情,道:这一去,可是少不了吃苦头的啊!

吃苦头?叔父这么大年纪都不怕,侄儿身强力壮,怕什么?

好。那就收拾行装,鞴马去吧!我们马上走!

颜岘走出厅堂,颜真卿神色坦然地对夫人道:我此去凶多吉少。我若死于贼手,嘱告颇儿、儿、硕儿,且勿厚葬。我将自撰碑铭捎回。

夫人韦氏含泪点头,急忙为丈夫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说话间,颜岘已将马鞴好。颜真卿在走出大明宫时,就安排了陪自己同去的属吏,正好,他已随驿车一同来到了家门之外。

颜真卿对夫人说了声:保重!照管好侄儿们!告诉诸儿侄,切勿忘记忠君爱民,恪尽职守!便匆匆出了厅堂。

北风凛冽,乌云蔽日。院子中央的那株老槐岿然不动,却掩饰不住肃穆中神情的忧伤和悲悯。孱弱的石榴忍受不了北风的凋零,飕飕地抖动着,俯仰着,低声抽泣着。它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依依离情,言说着生离死别的嘱告。颜真卿凝目看了看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伴侣,似乎明白了它们此刻的心迹。然而,身负重命,寸阴必争,一挥手,即大步出了家门……

当颜真卿在朝堂上毅然受命,接了诏书,走出大殿之后,卢杞窃自得意:老蠢驴,本官就等着看李希烈怎样煮驴肉吃了!

在场大臣无不大惊失色。谁不知李希烈是一只欲壑难填、杀人不眨眼、毫无人性的凶恶豺狼!这不是让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喂虎狼吗?但惧于卢杞的淫威,多数文武大臣都紧闭双唇而不敢出言。颜真卿昔日任御史大夫时的僚属、此时驻汴州218的宣武军节度使李勉却顶着伏诛的风险,一面匆匆草写表章,一面派人在路途拦截颜真卿。李勉在表章中披肝沥胆,坦诚进言,竭力谏阻:颜大人此去,只怕朝廷失一老臣,得到的只是羞耻二字啊!满脑袋只是自己皇位安危的德宗皇帝李适,早已闭目塞听,把自己曾经视作股肱的七十五岁老臣的祸福生死置诸度外,李勉的谏阻只能是徒劳无益。李勉派往路途拦截的官员,迟了一步,赶到灞桥,早不见了颜真卿一行的人影;催马飞奔至骊山脚下,有人说看见了鲁公乘坐的驿车两个时辰前已疾驰而过,此刻只怕已过了华山。时已薄暮,拦截者只好叹息着返回交差。

颜真卿一行过华山,出潼关,直抵洛阳。东都留守郑叔则见到奉旨赴许州抚叛的颜真卿大惊失色,以自己的耳闻目睹,推心置腹地竭诚相告:李希烈反心已定,反状已明;叛将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等意欲依附,多次派使劝其称帝。李希烈的千名养子,都是些不闻诗书、不明礼仪、只知抡刀舞枪的亡命之徒,叫嚣着养父就是皇上,他们都是太子,河东就是他们的天下!李希烈听其言而反夸他们至忠至孝,生龙活虎。要李希烈接受朝廷安抚,难于九天揽月。此去招抚,实乃为不可为之事,必为所害。郑叔则苦劝鲁公暂且留住,等待朝廷此后之命。颜真卿心中镌刻着“诚臣徇主”219的祖宗明训,自己所撰《宋璟神道碑铭》中“行其道而死生勿替”之语记忆犹新,堂兄杲卿面对叛贼安禄山大义凛然、慷慨赴难的身影历历在目,义无反顾地慨然回答道:“君命也,焉避之?”

郑叔则劝说无效,只好既钦敬又憾然地慨叹着,清酒一杯,挥泪相送,听任今宵别梦寒了!

虎穴宣诏

许州城内,节度使衙门前插着龙旗、旌幡,威风凛凛地站着数十名执坚披锐、列成八字的将士。

颜真卿的属吏上前向领班将校说明了颜真卿的身份、来意,有人传禀了进去。立即,如临大敌,衙门内外增加了许多手执刀枪剑戟、严阵以待的兵士,左右各三排,从大门外一直通向辕门之内。

颜真卿高捧诏书,高喊一声:李希烈接旨!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堂。

李希烈接旨!颜真卿在大堂中面南巍然而立,又一次大声呼喊,一边用双手展开了诏书。

李希烈远远地站在一旁,犹豫彷徨,不知如何是好。接旨吧,岂不是向朝廷认了输?不接旨吧,岂不承认了自己的反叛,没有了一点儿回旋余地?

颜真卿神情威严,一派阳刚正气,朗声宣读诏书。

狗屁诏书、圣旨!诏书将要宣读完毕,李希烈却仍拿不定主意。他的千名养子虎吼狼嚎地叫嚣着,从四面八方向颜真卿围逼而来,刀尖、枪尖、剑尖、戟尖,密匝匝地一齐指向颜真卿的胸膛、脖子和头颅,大有要将颜真卿千刀万剐、剜心剖腹、剁为肉泥、吞入腹中之势。

颜真卿足不移,色不变,视若无睹,仍在朗声宣读诏书。

什么东西,敢来这里宣读什么狗屁圣旨!

狗胆包天!

活得不耐烦了!

说不定是个阉宦,剥了他的皮!

……

李希烈的千名养子们、心腹兵勇们叫嚣着,嘶喊着。有人从颜真卿手里抢去诏书,打算撕扯;有人却大叫着:不敢!不敢!皇上的诏书对于他们毕竟太神秘了,太尊贵了,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们想看个究竟。这个刚抢到手,又被别的抢走。李希烈远远地看着,眼睛里流露着惬意、自豪和舒心。

颜真卿怒不可遏,几次厉声申斥,声音却被湮没在一片谩骂、恐吓、威胁和揶揄的喧嚣声中。猛地,在李希烈的养子们抢诏书的时刻,犹如长天炸雷,颜真卿凛然可畏的申斥声压住了厅堂内的聒噪:李希烈!这叫什么行为?无法无天!天理难容哪!

李希烈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浩然正气所震撼,所慑服,他似乎颖悟到了什么,急忙大呼一声:“住手!”挤进养子、兵勇们的包围圈中,呵斥他们退开,收起手中的兵械。他又喝令那个横眉竖目的养子交出诏书一看,却已丝丝缕缕,破碎不堪,字迹不辨。

犬子们缺乏教养,鲁公见谅!李希烈换了一副容颜,一面脸上堆着谄笑,对颜真卿表示歉意,一面回头斥责:你们知道面前站着的是谁?当今名满天下的鸿儒、太子太师颜真卿,颜鲁公大人!你们在他面前竟敢这般无礼,这样没有规矩!小心我一个个放了你们的血,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还不退下,为鲁公打扫馆舍,准备酒宴压惊、接风!……还磨蹭什么?咹!给我滚!

颜真卿一行被安置在客馆里的两间套在一起的房子里。里间颜真卿独住,外间住随行人员。李希烈派了两名心腹小校名义上侍候,实际在监视。李希烈来到馆舍,假意向颜真卿致歉。颜真卿乘机苦口婆心地、襟怀坦诚地开导、劝告,历述古今忠君爱民流芳百世、叛逆祸民遗臭千古的桩桩事例;讲述何以“竭诚奉主之谓忠,率义忘躬之谓勇,忠勇不犯,则名登于明堂”220,晓谕以忠贞大义、忧国爱民之理;要求李希烈立即悬崖勒马。

对于颜真卿的一番诚切之语,李希烈听而无闻。颜真卿辞行,李希烈却极力拦阻,拒不放行。颜真卿在心里已做好了必死准备,写家书给夫人和众子侄,嘱咐他们认真维护、供奉家庙,抚养好已故各位兄弟的遗孤。李希烈假借颜真卿的名义,向朝廷多次上表,陈说自己势力的雄强,表示只要将汴州给予自己,即罢兵息戈。这些表章都被卢杞扣留,不予理会。德宗李适认为颜真卿宣慰无效,下诏命宣武节度使李勉、东都汝州节度使哥舒曜、江西节度使曹王李皋、荆南节度使张伯仪挥师讨伐。大军压来,李希烈觉得对颜真卿已无可奈何,拘留也毫无用处,不如放他回去,于是,设宴送别。

那天,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到客馆,说是李将军请颜大人赴宴,硬是连推带拉,“请”颜真卿上了一乘小轿,抬往节度使衙门的一所大厅堂。厅堂内,灯火辉煌,四周是镶金错玉的大屏风。一伙儿乐师正在起劲地弹奏着胡乐。左右两旁摆放着八个几案,上面都已摆满了酒菜,五六个几案后已坐了人,靠里面右手的几案后坐的是李希烈。看见颜真卿进来,李希烈与几案后的五六个人都一齐站了起来,避席相迎。

李希烈指着自己左旁的几案请颜真卿上座。

鲁公,上座,请!左侧那位面色白净、约摸四十来岁年纪、举止儒雅、眼神中却不无诡谲和阴谋的人谦恭地说道。

这位是希烈特地请来陪大人的原汝州刺史李大人。李希烈向颜真卿介绍道。

那位面色白净的儒士急忙向颜真卿躬身施礼:是晚生,李元平。

你就是原汝州刺史李元平?

颜真卿的眼睛像一把锥子,刺得李元平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李元平十分惶惑,却只好回应:是,是下官。又讨好道:下官有幸得瞻大人风采!

颜真卿一边扫视着在场众人,一边心安理得地入了座。

希烈今日略备薄酒,为鲁公饯行。哦,这位是行军司马周曾。李希烈指着左侧那位彬彬有礼的将军介绍道。

颜鲁公,久仰!那位彬彬有礼的将军拱手道。

颜真卿注视这位年轻的将军,只见他向自己投以敬佩的眼神,眉宇间隐隐地透出一股儒将气概,谦和地向自己打招呼。

颜真卿暗自叹息周曾明珠暗投,如果在郭子仪、李光弼将军麾下,必能立大功,建大业。可惜李希烈没有对他再介绍这位行军司马的什么。

这三位是判官辛景臻、康秀林和王玢。都是我李希烈的心腹爱将。哈哈哈!

李希烈介绍了在座诸人,端起酒杯:希烈教子不严,使鲁公受惊。颜鲁公,希烈敬你,赔罪了,赔罪了!

好,老夫喝了这杯酒。颜真卿冀望李希烈悔悟,暗想,不喝这杯酒,戏就没法演下去,也就掏不出他葫芦里卖的药来,便爽快地一饮而尽。

好!鲁公看得起我李希烈!爽快,爽快!李希烈叫喊着,作陪者也无不附和。

元平素闻颜鲁公德高望重,仰慕久矣。今日有缘,得以亲捧杯盏,请颜鲁公干了此杯!李元平端着酒杯从右侧走近颜真卿。

颜真卿并不举杯。尔为汝州刺史,沐天子恩泽,享天子俸禄,据守一方,就该履行职守,来此何事?

李元平腾地涨红了脸。好半晌才从喉咙里咕嘟出一声:鲁公不赏脸!不识元平敬!羞赧地讪讪起身,意欲离席而去。

哈哈哈!颜真卿开怀大笑。他早已得知,李希烈攻陷汝州,李元平吓得屁滚尿流,稀屎拉了一裤裆,一张嘴不住声地求降饶命。此刻与这种人同席,颜真卿感到实在耻辱,在心头骂道:贱骨头!又大声道:老夫所识者,通达人伦大节、天地正义之人;不识人伦大节、天地正义者,禽兽也,老夫自不识也!

像是突然进入了滴水成冰的寒冬,笼罩着酒宴的空气顿时凝结了起来。

李元平不平于遭受的羞辱,退出了酒宴,心生奸计,写于纸上,交侍候一旁的仆役递给了李希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