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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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得天独厚(1)

来到人间

唐中宗景龙三年(709),初夏一天的黎明时分。

京城长安城东南隅,东倚郭墙、南临曲江池的敦化坊内,颜家大宅的一间卧房中,颜惟贞的妻子殷氏,痛苦地一声接一声呼叫着,一个新的生命就要诞生。接生婆和惟贞的母亲颜老夫人在房内紧张地洗手、烫剪子,做着接生的全部准备。颜惟贞则被赶出屋外,在窗下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黎明的曙色中,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在微风中飒飒作响。颜惟贞听上辈人说过,那棵老槐与颜家这座老宅同岁。当年,伯祖颜师古于唐高祖李渊朝官拜中书侍郎,修建了这座府邸,在院子里栽了这棵老槐。老槐两侧有两棵石榴。石榴原本是西域之物,是汉武帝年间,“凿通”了丝绸之路的张骞从西域带回长安的。石榴果或甜或酸,食之润脾养胃、明目益寿;其籽粒饱满繁多,有所谓“榴结百子”之说,人们以为可带来“多子多福,富贵吉祥”的祥瑞。长安人家争相栽植,祖父颜勤礼也便栽了这两棵石榴。从此以后,这棵老槐、这两棵石榴,便与颜家人世代相伴。目下,老槐似乎为即将来到人间的新生命在微风中飒飒地吟诵着喜迎的诗句,两棵石榴树则像两个大花瓶似的站立着,要将自己妍红的美丽花朵献给尚未谋面的、初来人世的朋友。

窗下来回踱步的颜惟贞无心听取、也无心观看老槐的吟诵、石榴的献花,心事重重,喜忧交并。在这个将要降生的新生命之前,自己已有五子:阙疑、允南、乔卿、真长、幼舆,还有三个女儿。人丁兴旺,膝下添子,这无论如何都是喜、是福啊!然而,添一个人丁,多一张吃饭的口啊,生计艰难,何况仕途多舛啊!身为太子文学的颜惟贞暗自叹息着。今上李显4实在太柔弱了!太柔弱了!他是先皇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皇后所生的第三个儿子,其兄——太子李贤因看不惯母后的倒行逆施而被废,李显于是被立为太子。弘道5元年(683)十二月,先皇崩,遗诏太子李显——中宗柩前即位,两个月后即被其母——皇太后武则天所废,幽于别所,另立性格懦弱的李旦继位为帝,他就是睿宗。睿宗只是个居于便殿的挂名皇帝。武则天临朝称制,改国号大周。八年后,李显始被再立为太子。当时,大周皇帝武则天身边的宠臣张易之与其弟昌宗阴谋作乱,为侍郎张柬之等设谋所诛,迎太子李显监国,总司庶政。武则天被迫传位,中宗李显再次登基于通天宫,恢复了大唐国号。一场惊心动魄的改朝换代的狂涛巨澜刚刚平息下来,天下并不太平,危机四伏,火在柴侧。皇后韦氏企图步婆婆武则天后尘当女皇,与图谋不轨的武三思相勾结。而昏庸的中宗李显浑然不觉,既怕老婆,又管不住女儿安乐公主,纵容她们胡作非为。皇后韦氏与奸夫武三思坐在龙床上赌博,他在一旁为之数筹码。张柬之力谏诛武三思,皇帝李显优柔寡断。韦后、武三思反诬张柬之心怀异图。李显无奈,只好将张柬之明升实贬,册封为王,调出京城。武三思即派出刺客,将张柬之刺杀于路途。一代忠良,死不瞑目!而安乐公主蠢蠢欲动,也想做武则天第二……眼看祸在萧墙,血雨腥风已隐隐在望,颜惟贞满腹忧思,心凝愁云,自己不过一介太子文学,挽狂澜无力,回天更无力啊!他暗自呼天:谁能告诉我该如何应对啊?……

屋内,没有神仙的托梦,没有高僧老道的禅机法言,也没有厅堂的红光四射,一切都寻寻常常。随着殷氏的一声痛苦中交融着突然到来的轻松、舒畅的呼叫,接生婆和颜老夫人窸窸窣窣地忙活得手忙脚乱。

颜氏祖居琅琊临沂6,可谓高门上第,代代书香。远祖颜回,字子渊,唐人避高祖李渊讳,改称子泉。孔子对颜回多有称赞,《论语》中就有这样的语句:“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7十二世祖颜含,字弘都,官至晋侍中,“少有操行,以孝闻”8。曾侍奉卧病在床的哥哥十三年如一日,世人称其所居之地为孝悌里。八世祖腾之,字弘道,曾任宋巴陵太守,以草书名世,梁武帝在《草书评》中备加称赞。五世祖协,字子和,曾任梁湘东王(后为梁元帝)记室,博涉群书,工于草隶。9九世祖叔延之,字延年,以文辞与谢灵运齐名,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死后赠官特进。10从高祖之推迁居长安一百三十多年以来,愈益人才辈出:

高祖颜之推,字介,十九岁即因博览群书、为文情辞并茂而被梁湘东王赏识,任为国左常侍;后投奔北齐,官至黄门侍郎;北周灭北齐,征为御史上仕;隋朝取代北周,征为学士。颜之推才辨学博,鄙视“不涉群书”的“俗间儒士”,主张“明六经之旨,涉百家之书,以增益德行,敦厉风俗”11。其著作等身,所著《颜氏家训》,天下儒生莫不尊崇,奉为龟鉴,更是颜家人历代遵循的立身、治家、处事、为学的步趋唯谨的祖训。

曾祖颜思鲁,以儒学显名,曾任隋朝安养县12尉,后迫于生计,开门授徒,其所著《汉书决疑》,给予后世学者多少启迪!

祖父辈四人:

大伯祖颜师古,少承家业,学问通博,善于训诂、声韵、校勘之学,于唐拜敦煌公府文学,转起居舍人,后擢中书侍郎、秘书少监,为崇贤、弘文两馆学士,曾受命唐太宗考证“五经”,一一厘正。著有《汉唐地理志考校》、《匡谬正俗》、《急就章注》以及《颜氏字样》,为正字先驱,名垂青史。

二伯祖相时,曾为秦王府学士,官谏议大夫、礼部侍郎。

祖父颜勤礼,幼而朗悟,识量宏远,工于篆籀,曾为崇贤、宏文两馆学士、著作郎。弟兄三人同为学士,享誉当代。

叔祖育德,也曾官至太子舍人,于司经局校订经史。

父亲一辈,父亲颜昭甫人称硕儒,学问渊博,工于书法,曾为晋王侍读、曹王侍读。有人向朝廷进献古鼎一尊,上有铭篆二十余字,满朝文武无人识其一字,独父亲一人能琅琅读出;叔父敬仲,也学问渊博,官至吏部侍郎。

平辈之中,姐姐真定,聪慧明达,刚正义烈,精究国史,博通礼经,才学出类拔萃于女流,胸怀“彤管之才”13,曾在武周朝被选为女史。

兄长元孙为大唐进士,在朝为官,工文,善书法,玄宗皇帝曾赞称:“翰墨之妙,莫之与先。”所撰《干禄字书》,蜚声朝野,名高一代,饮誉后世。

……他们一个个德行、书翰、文章、学识卓著,无负于硕儒、书家、廉吏之称,他们的名字给了颜家多少光彩、多少荣耀!

然而,我惟贞虽也工于书法,曾任长安尉,迁太子文学,但道德、才学比诸他们,常自汗颜。如今,我已是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的父亲,如果就要来到人世的是个男孩,我便有六个儿子;兄长元孙也有五个儿子,再加上两个同祖堂侄,这个新生命的排行就该是颜十三了!

兄长元孙对儿子们的教育可谓恪尽心力,我五个侄儿人人聪敏。二十出头的春卿已以明经入仕;十六岁的杲卿,忠诚敦厚,读书刻苦,敢作敢为,将来必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无疑;曜卿、旭卿的草书、隶书都练得很有功底。我惟贞的子女中,乔卿以下的真长、幼舆尚幼;长子阙疑弱冠而多病;十五岁的老二允南,颇善辞藻,对草书、篆书有些天赋,显见得是个好苗子,但我教养不周,相比于兄长对孩子的教育,真是差之千里啊!不仅如此,我这个小小的从六品太子文学,俸禄微薄,养活这一家老小,已觉生计竭蹶,延师教子,实在力不从心啊!无人不想子女满堂、人丁兴旺,然而,子女满堂、人丁兴旺固然好,却生计艰难啊!教育得不好,不但毁了人才,也有污我颜家的门楣啊!如果子女不成器,不但有违祖宗“吾家风教,素为整密”14 的遗训,我颜惟贞也将堕入不孝,九泉之下,有何面目面对父亲,面对列祖列宗哪?

颜惟贞正沉浸在家族历史的回顾和对来日生计的思索之中,忽地听到了母亲惊喜的呼喊声:“又是个长小鸡鸡的!”

“啊!颜十三来到了人间!颜家人丁兴旺啊!”颜惟贞心头一喜,却并不十分惊喜,陡然增添了几分沉重,也增添了几分力量!

“哇,哇哇哇哇……”房内的颜十三一声接一声地哭得好清脆、好响亮、好动人啊!

“惟贞,快给孩子起名字!”

“真卿!”颜惟贞道。他已在心里思索、琢磨很久了:如果是男孩,就叫真卿。希望他将来能做个真真正正的好官!有忧国忧民之心,有解除社稷危患之力,有辨识忠奸之明,能在奸佞得宠的朝堂上恪守正道,主持正义,能为民解除疾苦,是个清明、清正的好官!

“小名?”屋内的母亲又问道。

“小名?小名让他的母亲起吧。”

“如果皇上昏庸,官再清,再仁义,也是枉自忠正。远的不说,咱家自曾祖起,不是辈辈都有忠良遭陷、以致难以自保的例子吗?不如身有仙佛之法,既可济世,又可自保。我想,小名就叫羡门子的好!”妻子殷氏道。

三岁而孤

转眼间,真卿已经三岁了。

先一年,韦皇后与一心仿效武则天做天下女主的女儿——安乐公主,设密谋毒死了丈夫——皇帝李显,而立韦皇后之子重茂为帝,韦后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十多天后,李显的第三子——临淄王李隆基与姑母太平公主一起密谋策划,率御林军攻入宫中。经过一场腥风血雨的宫廷残杀,诛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而拥立先被武则天当作挂名皇帝,接着废黜自立的李旦——睿宗复位为帝。原任太子文学的颜惟贞被迁任薛王李隆业之友,陪侍其侧。临淄王李隆基诛恶有功,睿宗立以为太子,又准予武则天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参与政事。太平公主不吝惜金银财宝,以厚重的赏赐收买朝臣,大树朋党,仗恃着多数文武大臣对自己的随顺,野心似久雨的江河暴涨,不断劝说皇帝李旦废去隆基的太子之位,而独揽大权。李旦优柔寡断……

时在七月,颜家大院的老槐树在疾厉的朔风摧残中飘摇着,呜呜地叹息着、哀号着。两侧的石榴树,更不堪折磨,竟将一个个尚未成熟的青石榴果,无奈地抛落了下来。颜惟贞看着眼前的情景,有感于政局的不稳、政事的昏暗。去年又生了七子允臧,加上三个女儿、妻子,全家吃饭的大口小口已有十二张之多,更加困于生计,难以饱食,度日艰难,惟贞竟忧愁成疾,一病不起,连连服药数剂,而功效全无。虽年仅四十三岁,颜惟贞却自知大限将至,对妻子说:看来我的日子不多了。

一句话刚出口,颜惟贞直喘粗气,说不下去。

妻子殷氏眼睛里噙着泪水,安慰道:不会的!你会好的,会好的!

颜惟贞轻轻摇着头:不用安慰,我明白。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和孩子。我死之后,即使变卖家产,你也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允南,特别是真卿,是好苗子,要让他们好好读书。“教以婴孩”,是祖宗明训。高祖在《颜氏家训》中说过,“幼而学,如日出之光;老而学,如秉烛夜行”。我们切不可忘了祖训,坏了家风,错过孩子的幼年。

颜惟贞喘息许久,接着道: 颜家世代并重德行、书翰、文章和学识。要让孩子们正正派派做人,做有德行的人; 要让他们读书,熟读《诗经》、《尚书》、《论语》、《孟子》;还要练好书法,千万不可轻视了书法——你是知道的,颜家祖祖辈辈,几乎人人都书法超群啊;要让孩子们做文章,会做理通辞达的好文章;要让他们博学广采,有识有见,不做绣花枕头!

颜惟贞又说不下去了,呼哧呼哧地粗气直喘,愈喘愈声息微弱,忽地,竟头软软地一偏,停止了呼吸。

殷氏摇搡着丈夫,哇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阙疑、允南、乔卿、真长、幼舆、真卿和三个女儿也跟着母亲失声地号啕大哭;不足两岁、尚在懵懂之龄的允臧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也跟着凄凄惨惨地哭出了声来。

颜惟贞的兄长元孙,当时带着全家老小远在沂州任刺史。殷氏打发人去报丧,但千里迢迢,元孙一时难以返回料理丧事。好在担任朝廷秘书省学士、兼丽正殿学士的兄长——孩子们的舅父,也是丈夫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殷践猷,住在敦化坊西北的通化坊。在他的帮助下,殷氏带着十个孩子安葬了丈夫。

未过几日,颜元孙即匆匆赶回,在弟弟坟头痛哭祭奠。他明白:弟弟的早逝,使得一个原本并不宽裕的、多子的家庭的境况,顿然衰落了下来;弟妹殷氏一人抚育十个孤儿,谈何容易!颜元孙安慰弟媳道:放心吧,有我颜元孙在,天是塌不下来的!以后,你只管教育好孩子——吃穿度用的事,不必操心;只要有我这个大伯在,无论如何,不会让哪一个孩子受冻受饿的!

颜元孙与至亲、好友殷践猷,还有姐姐真定,一起合计了一番,承诺自己会不时地寄钱回来,姐姐也将尽力接济,请殷践猷代为照料弟妹和侄儿们一家人的生活。殷践猷连声“理当如此”,慨然允诺。于是,颜元孙向弟妹和侄儿们安慰、嘱托了一番,便匆匆返回了沂州。

殷践猷住在通化坊,那儿位于京城中心,东临朱雀大街,北与皇城之间只隔善和坊。通化坊与敦化坊之间差不多一个时辰15的路程。为了照应方便,殷践猷让妹妹一家暂且寄居在自己家里。而通化坊也有颜家的老宅,便于颜元孙一家和姐姐真定随时住回老宅,关照真卿一家。殷践猷,这位为人方正、志业淳深、识理清远、博览群言,尤其精通《史记》、《汉书》、百家、氏族之说的秘书省丽正殿学士,不但帮助妹妹抚养诸外甥,照管其生活,而且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训导、教诲的重担。其妻萧氏,贤惠和婉,不但能读《论语》、《周易》,且博览史传,也把外甥们当作自己的孩子般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