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是温柔的,平静的,从未听到他大声地张扬。但他内心却崇尚有力量的东西,而不是丝弦管乐、红粉脂尘那些软绵绵的东西,所以他在正值名声的盛期,毅然远离了热闹的巴黎社交界,独自躲到郊外,过他农民式日子。我很理解当时的卢梭。这事本身,使他成为追求力量的一个勇敢的人。
海明威创造了一系列硬汉形象,因而使他本人也挂上了一种力量的牌证。海明威毕竟是幸运的,尽管他也有过曲折的经历,但他一生都是在花天酒地中度过的——他一边享受着女人,一边享受着文学,这一点,妨碍了我们对他硬汉形象的欣赏。他的硬汉人物,让人感到突兀、尖冷,虽惊心动魄,却不会让人感动。他的人物是优裕的人对力量的一种图解,或多或少有一种概念化的成分在。所以,伟大的海明威,其实是很造作的。
因此,读海明威之于我一直是在生活过于平淡过于沉闷时,在他的“硬汉”群中找一些刺激,并不真当作那么一回子事。而读卢梭的《漫步遐想录》,却每读一次,心灵都要经一次泪的浸洗。因为写这部著作的时候,卢校正是一个弱者,一个被迫害者。他是在孤独与苦闷中向内心倾诉微音,是在黑暗与绝望中为生存掘一丝光亮。他没有像一般被迫害者一样,自行死掉,而是坚韧地活下来了。一部《漫步遐想录》,让人真切地体会到了人类对于苦难的承受程度,同时让人坚信,人是柔弱的,更是坚韧的,是有力量在苦难中生存下去的。
于是,卢梭虽未塑造硬汉形象,他却是力量本身。
“艺术为奴役者兴建宫殿时,人们是信任它的。人们以为它在分担共同的见解,而在日后又分担共同的命运。”(帕斯捷尔纳克《安全保护证》)。所以,笔者对卢梭和海明威的认识,并不是一种个人的牵性的感情的偏颇。正是因为人类有着共同的命运,对命运的态度,卢梭更可信而已。
“人生本来就是被击败的,你可以毁灭他的肉体,却无法击败他。”这出自享乐的海明威,而不是苦难的卢梭,让人觉得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二
坦然地说,文人的力量,主要表现在他的创作生活。换言之,文人与常人的不同,在于他想象空间的广阔,意象世界的绚丽;其作品,是那个世界的瞬间捕捉,是其外在表征。
帕斯捷尔纳克詈难,在于《日瓦戈医生》的意象世界对当时当地的生活产生了反拨,所以,他说:“天才作家的下意识领域是无法度量的。”(《安全保护证》)他自己对自己的“下意识领域”亦即那个想象世界都无法度量,社会的尺度就更显得不知所措,便只有禁止。勃留索夫饱尝了他诗歌意象给一己心灵的甘美浸润之后,情不自禁地感叹;“在无拘无束的幻想中诞生的意念有时真会令人震慑的。”(《勃留索夫日记钞》)他于是抓了幻想的触须,把自己造就成俄国象征派诗歌的领袖,成为俄国的历史人物。
于是,文人的成功,得益于“想象的世界”,是文人们的共识。
然而,命运不会因此对文人特别青眼,给文人一个强有力的想象世界,却往往让文人在现世生活中软弱无力。这是已无须例证的事。我们可以这么想,一个人的生活世界可能是个定数,富此便贪彼,“占尽人间春色”的努力,几近于徒劳。
这其实没什么可悲哀处,伟大的文人,正是敢于直面这个现实,才接近了永恒——福克纳避开北方繁华的诱惑,在南方的故乡,一边经营自己的农场,一边苦心经营“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没有这套世系小说,福克纳不过是个乡巴佬。
《麦田的守望者》畅销后,塞林格马上过起了隐居生活,他幽居的日子愈久人们探知他想象世界的欲望就愈强烈,他的名声因此而大噪。
索尔仁尼琴遭放逐之后,索性在美国的卡文迪什小镇上营造一间小木屋;过简朴的生活,一心一意创作《红色车轮》。这部著作比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还要长二倍,因这部著作的支撑,75岁的索氏比青年人活得还要年轻。
可以这么说,节制自己的现世欲望,纵情于孤独的想象生活,是文人的立足点,是文人的自尊。
顾城的悲剧,便在于他未曾觉醒于这种自尊。
他的诗的童话世界是美丽的、纯洁的,因而纯洁了多少颗已被污染尚被污染的灵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们没有理由不被打动,这样的意象太具有穿透力。所以他的死不在于他的“女儿国”梦想及梦想的破灭;因为他不仅有梦想,还有极强的占有欲。占有欲是世俗生活中最强烈的一种欲望;而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世俗的低能儿,却怀有这么强烈的世俗欲望,不发生悲剧才是怪事!
由是,文人发于想象(精神),而止于想象(精神),乃大觉悟也。
还可以说——
文人的生活是一种节制的生活,也是一种苦难的生活,这之于他的肉体;
苦其肉而悦其灵,而灵内像昼与夜,本是一体,却常分离;所以,做一个文人,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9.作家话题
商品社会金钱的追逐,自然会把人引向物质的一面;谈论精神便显得很奢侈,且受“俗媚”的挤压。但精神是不会走向绝望的,因为精神涵盖着人的良心、德行、爱和品格。这些都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作为物种特征的存在。人种若不走向灭亡,精神就不会沦为虚无,不过是精神价值的显现在社会之上的消长变化而已。
作家,便也不会被商人、官人等世俗的社会势力排挤掉。这里的世俗,并非贬意,系一个中性词,指人群的“趋势”,大众的现时取向。因为作家是精神的继承者、提炼者和创造者,是人类精神的缩影,代表着社会的良心、德行、爱和品格。
由于作家的存在,社会舞台之上便不乏精神的闪光。社会不会彻底陷入黑暗与蒙昧,历史会不断进步,社会的“善性含量”会越来越多。作家,便总有自己的位置和作为。
所以,作家没有必要担心自己位置的丢失。应该担心的是,在精神的家园中,作家的信念是否坚定,是否具有大眼界、大气魄、大才具和大德行。对于人,所谓高贵,便是对自己的社会角色有理性的确知,且努力扮好自己的角色,使自己的角色光彩照人。市井之上,不是在嘲笑理想和崇高么?作家便要以对人文精神终极关怀的姿态,高扬理想和崇高,给人的灵魂以有力的反拨,让人们有同情心,有功德心,有羞耻感,有高尚情怀。市井之人,不是正在沉溺于现世的享乐么?作家便要为其打开一些远望的视角,给麻木的人心敲几下重锤,让人们关注一下生命的本质意义,并以宇宙意识、地球意识审视人类生活的历史、现在与未来。
如是,便显现出作家的高贵所在。
作家的这些“使命”,便要求作家必须努力把自己造就成一个人格卓越、眼界高拔、气质高华、悲天悯人的人。作家每一根血脉之中,都应该有追求的细胞,这种追求远离一般人向往的名、利、权、欲,它完全超越个人之上,那是整个人类命运在他生命中的回响与激荡。
这是不好达到的一个境界,但是,如果我们已经选择了作家这一人生走向,我们就必须努力达到这个境界,否则,便沦为“文学的行乞者”。作“文学的行乞者”是一种大难堪:因为俗恶的人群一直在寻隙向“精神超拔者”泼去阴晦的污水,黯淡其光泽,使他们从“超凡”堕入“庸凡”,湮没于“众”的生活层面,为自己制造业已失落的心理平衡,作为“文学的行乞者”,便更无力与世俗的力量抗衡;不仅很快便被同化,还要遭到更残酷的戏弄与羞辱;文学不但作不了救命稻草,反而不得不去过一种“近不得高贵,远不得俗媚”的异化生活。其后果,既失去了个人的幸福,又给精神家园的艰苦创业者拆了“烂污”。此等情形,不堪回味。
于是,我们的作家要强化内在的质素,在一些基本方面,长期地保持一种高度的自省——
其一,要有坚定的“文学自信”。
时下,市井上最大的瘟疫,便是时尚与流行。一部分文人便也在时尚与流行的冲击下,为了使自己不被遗忘,“随行就市”,匆匆忙忙,将自己支离破碎得若找不到家门的“行乞者”——你“性焦渴”么?我便给你写赤裸裸的性张扬;你“发烧”、“追星”么?我便为你搜拾明星秘闻……城市的瘟疫,使他们学会了用鼻子思考与输出,用自己本身也染着的病灶,吞噬所剩不多的“善性”,让躁动的更躁动,让低劣的更低劣。可怜的作家啊!但亦有傲然不“人流”者,面对时尚的挤压,不仅安享于“纯洁的精神”,而以更高贵的情怀,在寂寞之中作更纯粹的人文精神的追求如张承志,如韩少功等等。这是作家的希望与代表,我们应该深深地向他们致敬,但更要培养自己的“贵族精神”;无论时尚如何变换,如何无信仰,如何躁动与迷乱,我们都要珍爱自己的心灵,以自己的思想和只眼“领会”眼前的世界,以不断的创造来征服迎面而来的苦难,以永远的乐观应付无情的现实;不要乞求别人对自己的理解与抚慰,而要在孤独的前行中不断地把关怀与抚慰献给历史与人类。要有这个大气度。说到底,便是作家的文学自信。文学自信,是作家的盾牌与长枪,一以生存,一以发展,万万不可失却。
其二,要自觉地清除内心的“小农意识”。
当代中国文学浸染着很浓的“小农意识”,是毋庸置疑的。“小农意识”从根本上制约着文学品位的提高和与市场体制的融合,更制约着文学的走向世界。毛志成先生的大著《小农意识——中国文学的染色体》(载《雨花》1995年2月号),就“小农意识”对中国文学发展的制约,论之透彻,论之淋漓,可堪品味(遗憾的是,文学界对之竟反应淡漠)。“小农意识”,使作家写作功利化、俗媚化;使作家眼界偏低,思维封闭,文学探索趋伪。这种“伪变”,其表现,作品貌似写改革,实际上是勾画小农心目中的“美景佳境”;貌似写全新的爱情,其实是对“妻妾文化”的暗自垂涎;所谓“新移民文学”,实质上是“衣锦还乡”小家心理的现代版……这是个非常值得作家们自省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的一些作家就那么轻易地向时尚投降呢?急功近利是“小农意识”最本质的特征之一;
为什么我们的作品土、俗、浅,文化含量那么低呢?反文化性亦是“小农意识”最本质的特征之一;
为什么我们的作家与作品那么地缺少个性与风骨呢?对钱权显阔的攀附又是“小农意识”最本质的特征之一;
可以说,“小农意识”存在于每一位中国作家,是作家“思想进化”的一条尾巴,不是有无,只有长短。于是,作家对“小农意识”的自省,便有着极其重要的文学意义。
其三,要走出俗恶的“自我哀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