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关于家园
许多作家写过“寻找家园”这个题目。但什么是家园呢?至今尚未有人界定清楚。
不是不想界定,而是不好界定;家园是个主观上的概念,因人而异也。所以,人们写寻找家园,多写“家园情绪”,或“归家情绪”,宣泄一番之后,不了了之。
对家园的认定,不是一个恒定的东西,比如,有一刻,我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人,便咬定,心爱的女人便是男人的家园。无论你漂泊到哪里,只要夜半醒来,摸到相爱的女人在身边躺着,便有一种居家之感。男人是飘动的枝叶,女人是根须;只要不失去爱情,便未失去家园。后来我变了,因为爱情是那么的不可把握,她把你弄得遍体鳞伤之后,竟会飘然离你远去,把你扔到荒芜的大漠:脚底无一抔“家园”的泥土,头上无一片“家园”的屋瓦。我哭了。
家园啊。
冷静下来,感到家园首先与生养你的那块土地有血脉联系,即,“家园”与“故乡”或许是一种等同的东西。我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回忆它的时候,已模糊不清,只留下沟壑纵横,荒草漫漫的大体印象——这几乎是北方山区共有的特征。
一想到故乡,便想到那株柿树。
那柿树,长在石板小屋的背后。柿树很高大,将小屋整个荫盖起来。这是我至今唯一看到的,远远高于同类的一株柿树。在故乡的地盘上,能够攀上这株柿树的,只有父亲。树和它的主人像有一种宿命的关系在。于是,便不担心人为的损失:柿子可以放心长到很深很深的秋境,直到霜降将来临,不得不摘下来。
柿子结得很多,果实长得很大,大得出奇,称“磨盘柿”。
摘柿子的时候,我坐在小屋的顶上,看他如何作业,从第一只柿到最后一只柿。
父亲攀柿树的技巧,清晰地印在我的大脑深处:他用摘柿子的长竹竿把长长的大绳挑到树的中干,用力抽一下绳身,活扣便系牢了。他双手抓住大绳,双膝紧紧夹住树身:手往上攀一下,双膝便也往上挪一下,是一个同步。若不同步,那绳子便会把人荡起来,荡来荡去,将人荡晕了头,重重地摔到地上。往中干上爬时摔到地上,只会摔断脚,无生命之虞。人已到了相当的高度,绳子是万万不能荡起来的,若荡起来,其后果;一、摔断脚杆;二、摔断脖颈;三、摔碎心肝。
攀树之前,父亲叮嘱说,无论有多大的惊险,决不可叫喊。谁若叫喊,谁便是盼他死去。那么,有谁敢叫喊呢?所以,看他上树,心里不是滋味。他攀上树膛之后,坐在树杈间,抽一袋莫台烟,然后脆厉地咳一声,开始摘柿子。他摘完一只,再摘一只,不急不躁。果实到手,急什么呢?
这个过程写得太长了。但不能不写得长一些,这个过程诞生了故乡的意义:
在故乡,或许什么都没有,却有一株奇异的柿树。由于这株奇异的柿树,便产生了一个有异样秉性的父亲。我的幼年,只能同一株柿树联系起来,而不会是一条船,一尾风筝,一匹骆驼……
去岁深秋,回了一次故乡。柿树依旧茁健,果实正期待着收获。在回归的儿子面前,父亲意气风发起来,他要再攀到柿树上去,收取荣誉的果实。
他攀到树的中干,夹紧树干的双膝便颤抖起来。他用力并拢膝头,一块树皮脱落了(柿树老了),他随绳荡了起来。下意识地,我心中怦地想起一个声音:故乡老了,家园衰颓了!
父亲跌下的时候,被我托住了。我想替父亲攀到树上去,双手却怎么也拽不拢那摇荡的绳子——我根本不能开始那最初的攀缘。
父亲白了我一眼,在膝头上裹了两块兽皮,吃力地攀上去了。
我忽然感到,无论如何,那株柿树,只能属于父亲;待他不再能够征服它的时候,他会依偎着它悄然死去,它也会因为他的消失,变得毫无价值。而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它,任它孤独地伸向岁月的深处。
于是,故乡之于父亲,才具有永恒的意义;之于已远离故乡的我辈,故乡这座家园便只是一个心象,一个回眸。
故多是父辈的家园。
那么,我辈的家园呢?
为了栖身,在工作的小城,要了三分土地,盖了几间房子,整了一个庭院。刚住进的时候,我整夜睡不着觉;我觉得我枕的是一块异地的土壤,除了给我提供一个栖止的场所以外,它无法填充我无边的心灵落寞。这种落寞是远离故乡的一种伤怀,是远离根系,无依无靠的一种恐惧。
伤怀之下,从故乡弄来一些马齿苋和谷头蓟的种子,在庭院之中开了一爿小小的田园,将种子撒下去。很快就长出幼芽,一周便长成完整的植株。割下嫩茎,沸水浸渍,凉拌之口,不改故乡滋味。一周之后,二茬的植株又异常繁茂,若不割采,便老了,老得菜茎如柴,割下丢弃,令人叹息。于是,即便是出远门,也要叮嘱内子,莫错过采割佳期。
后,又植了一株香椿。香椿幼株,遇雨疯长,几天之内便长出一尺开外,若不打尖,只长主茎,不生旁条;而香椿的食用芽,均长在旁条之上,只长主茎,于人何益?便遇雨打尖,悉心调理,感到它的成长,责任在我。
奇怪地,在小田园里侍弄久了,竟不再有异地之感,心里充满着对马齿苋们的多情牵挂,落寞的影子亦跑得不见踪迹了。
我的马齿苋谷头蓟啊!我的疯长不息的香椿啊!
所谓家园,不正是生长属于你的植物的地方么?寻找家园,不正是在寻找一株牵系你的植物么?
这不是荒谬的叹息:土地是人类的母体和出发点,我辈虽然不会完全拥有父辈垦植的植物,亲近土地的情结是血脉相承的。远离故乡之后,不再有父辈家园的依靠;若不做漂萍,便要开辟自己的家园:翻耕脚下的土壤,种下属于自己的植物。
这不是简单的植物啊,是家园的根系。
城市人,有钢筋水泥构筑的屋舍,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壤,望着华丽的墙壁,望着满室的豪华电器,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看护夫,一个匆匆过客。以一个过客的心态生活着,冷漠自己亦冷漠他人,空虚自己亦空虚他人,便是自然的事。
正是疯狂发达的物质世界,渐渐把人类挤出自己的家园。
梭罗远离物质的都市,到林草丰沛的瓦尔登湖畔,给自己造了一座小屋——他亲近土地,亲近风雨,他活得很健康,用人的神经叩问自然,叩问心灵,便培植出了一株茁健的属于自己又属于人类的心性的大植物:《瓦尔登湖》。
他找到了自己的家园,亦指给人类一条找到家园的路径。
2.书生小语
“废园”心态
不管承认不承认,在现代人中,存在着深刻的价值危机。
正如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的艺术》中所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缩减的漩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世界’在漩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堕入遗忘。”
在这个缩减中,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交际和公共关系,大自然缩减为室内的装饰风景,读书和思考缩减为看电视,人类的公共事业缩减为金钱,文化缩减为大众传播媒介……
缩减,仿佛是一种宿命。
缩减的结果,是一切精神价值都被实用价值所取代。具体地一方面,一切严肃的作家和严肃的读者受到挤压——文化人从“圣坛”上跌落下来,对人类生存的根本价值的探索,被视为一种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奢侈,“媚俗”将是一种时尚。
然而,严肃的作家和读书人,是不肯在根本价值问题上随波逐流的;当前,他们面临价值失落的根本性困惑。
面临这样的失落和困惑,如何找到自己的心理平衡呢?
汪曾祺说,我对金钱,无动于衷。他老了,自然地流入淡泊。
钱钟书说,要进行人格的自我铸造。钱钟书有一个一般文化人不可企及的、过于宏阔的精神世界。
平凡的我们,该怎么办呢?
想到了朱湘的一首诗,便是《废园》:
有风时白杨萧萧着,
无风时白杨萧萧着;
萧萧外更不听到什么。
野花悄悄的发了,
野花悄悄的谢了;
悄悄外园里更没什么。
毫无疑问,“废园”曾繁盛过,甚至繁盛得令人眼红。眼下,“废园”已被冷落已远离市井颜色。但它寂寥而不怨艾,有风无风均“白杨萧萧”;孤独而不荒颓,野花“悄悄的”谢了又发。无论世态如何变化,它终究是一个存在;而且虽被人遗忘,不自我遗忘,“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管白杨“萧萧”,花儿发得“悄悄”,生命不竭。
于是,不自我荒颓,不自我轻贱,不自我“跌落”,一切便有希望。
这是“废园”的一点启示,一点精神。存这样的心理,直面“媚俗”的世态,日“废园心态”。
存“废园心态”,是价值失衡之后,面对失落的一种心理疗治。不是消极的悲观,而是悲壮的现世把握。
它使我们平息无用的疾愤,沉去惯性的浮躁。以沉潜的心地,坚忍的毅力,在人和世界的本质这一存在层面上,默默地探索,默默地积累。面对市井,“废园”也许是一种荒疏,观照内心,却是不竭的一种生命的热情。这要吃多少苦头啊!但明白要“背时”,要吃苦,却依然去做,便悲壮!
云烟本是过眼客,俗媚乃是心灵空虚的花哨饰物。没有不过时的时尚,却没有消失殆尽的真理。
不被时尚左右,存一种不动摇的信念,在被人遗忘中,悄然作真理的探索,是大人格。
于是,汪曾祺的“无动于衷”,钱钟书的“自我铸造”,存的莫不是一种“废园心态”。
不同的是,大家是在对“市声”的无动于衷中,以不变的人格,向俗媚开战;普通的我辈,面对俗媚,八分恪守,两分无奈,洁身自好,自我完成。两者都好。
戏侃作家
1
在商海钱潮的翻滚中,作家,已从神坛上跌下来。神秘的面纱被猝来的风绝然地揭去了,作家深深地陷到现实的浮尘之中,发几声怨艾的、轻微的喟叹。
但作家发出的无奈的喟叹,并不预示着什么,现实依然茁壮。作家中,一些仓惶者已纷纷“跳海”了,前程尚未卜,忧伤却已深。追随风尚和降格以求,使作家失落了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激情也显得苍白和奢侈。
也好。
面对现实和命运硬塞给作家的一张答卷,做何种选择,该如何写,挥毫之间便见真心;或点出风骨,或涂抹成泥……寻常人家,正好看个明了。
以往,作家给寻常人的训谕和“启发”已太多太多,今天回过头来,看几眼“长衫人”的真实行状,有何不好?
这是一种公平。
2
其实,现实正赐给作家一个机会,一个回归的机会。
现实还给了作家的真实属性:作家不属哪一种特定的人群,哪一种特定的氛围;不负责制造“圣经”,也不必穿传道的那一袭黑袍,更不必要装什么样的“孙子”……而是试着(这两个字很重要)用文字探索怎么活着才会更好些,试着给人生经验人生独白找到准确的文字方位,把瞬息飘逝的价值层面予以固定。写作本身就是目的,文字之外的一切,不该是作家所求。
也就是,以康德的乐观主义精神,表达所能表达的。正如篾匠,只关心把手中的篾篓编好而不关心使用篾篓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作家也是摆摊的,在孤灯黄盏下练活儿。
常常卖不上好价钱,但仍不哀怨、仍不停息,寂寞地把时光剥蚀得斑驳,世人由此而感动,觉人间不只是一种物化的世界。足矣!
3
遗憾的是,作家是人。
人如何逃得出现实的束缚呢?所以,在现实的冲击下,作家有一刻的困惑,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啊。但作家毕竟是属于精神的一族,就必须从现实中超然而出,即;作家要把现实作为探索(探索的含义或许是探索心灵的自由,或许是生存的自由,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特定的内容)的原始材料,而不是把它作为束缚自己手脚的因素,作家要把自己视为一种完全独立的力量。
无论是金钱、冠冕,美丽的颜色;无论是顾忌、恣妄,还是妩媚的情感……都不能阻碍作家根据自己的理智和愿望行事。
问一问那些真正的作家,比如巴金、冰心、钱钟书,他们肯于在根本价值问题上随波逐流么?
于是,具有独立力量的作家,其创作便是一种在现实的漩涡中的一种孤独的遨游。驱逐孤独的是幻想。永葆激情的燃料,是思想的自大。
4
是不是退一步说呢?比如说快乐。
因为追寻快乐是人类的一种禀性。
金钱、名誉、权力能给人带来快乐,但取得这些快乐常伴随过分的悲伤、惶惑、卑琐、羞辱、恐惧、倾轧、仇恨、虚伪、阴暗、污秽、堕落……在这种快乐中浸淫久了,便会产生对世界的冷漠和厌恶。
这,已无须寻找例证。
便想到快乐与婴儿的关系。
婴儿时时能得到快乐,因为婴儿对世间的需求太少太少。所以,弗洛伊德说,金钱本身之所以不能带来任何快乐,那则是因为没有要儿想要钱,那么,作家为什么不存在一些婴儿心态呢?
婴儿最想得到的是一个玩具,乐意做的是一个游戏;作家最钟情的是一支笔,安心的是写一纸温馨的文字。
与其被商海钱潮徒然困扰,不如相信作家是一种人类的独造,文章是其快乐的源泉!
天哪。
在温暖中读书,
读书,是不是也需要一个氛围呢?
需要,
比如我之于读书,屋子须温暖。有一爿热炕则更好。
这缘于少时的读书生活。
山里老家睡土炕。土炕下有纵横的几截通火道,与土炕前的地炉子相连着,土炕便很热烙,得腰腿病的人极少。
在土炕的一头放一张小方桌,盘腿坐着看一些读物。父母睡前把地炉封了煤,土炕便是一个温床。夜愈来愈深,愈来愈静;地炉的火渐渐强劲起来,身下也愈来愈热。如无数温柔小手轻轻撩摸,周身通泰着,无困倦的一丝影儿,书读得好有滋味。
到小城之后,想土炕便是一重奢侈。把屋子弄得暖一些,还是很容易的。
在书斋中生了一个洋炉。围炉而读,再佐以一杯热茶,直弄得手热、脸热、心热,那读书的趣味与在土炕上睡觉便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