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思无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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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游思无轨(1)

1.人生非浮沤

从1995年第二期《随笔》上,读到伍立杨的《偶然》,心灵被摇撼。立杨系吾友,他说点什么,我是极留意的。有时赞同,有时不赞同,但均心领神会,一笑了之。这一次,却要以他的话为由头,说几句不同的话,请立杨海涵。

在《偶然》中,伍立杨将“人生偶然论”阐发到了极致:

人生为偶然的指掌所握的悲剧命运,是那样的荒谬、迅忽、短暂、变幻、不可知、不可测,像急湍的泡沫浮沤一样,旋生旋灭,自生自灭,面对偶然的命运,我们能控制的,实在太少太少。

人生在如此不堪境地中,他推断说:“‘活在今天’并且活出一点真实性情,是否比其他生活方式更值得选择呢?”这个推断,笔者认为起码有两层意思:

其一,基于人生之偶然,能够出生,而且活在今天,已是幸运;其二,人生之迅忽,苦苦追逐又有何用,不如活得率性一点、性情一点。

人生偶然论,不是伍立杨的独造,钱钟书译古希腊诗人语云:“汝曷不思汝父何以得汝乎?汝身不过来自情欲一饷,不净一滴耳。”孔融也有同样的话。所以,这是一个历史话题。只不过伍立杨在回瞻时间深处的同时,感于市井生活的挤压,发一番现代人的感慨而已。伍立杨是个文人,又有几分老派文人的味道,内心是极其敏感的,对人生偶然的感觉便更强烈,甚至透出几分悲观,这是可以理解的事。但不应过分悲观,若把人生比“浮沤”,那么所谓“真实性情”便亦无所附丽,一切便真地沦为虚无;虚无,便是人类的无意义,这样的论点,便让人不好接受。

静下心来,人生浮沤感的成因,是可以分析得出的。从大处说,是对人生总体把握的盲目与不自信。这是人生观问题,而与人生观最直接的便是信仰问题,若信仰已经失落,人生观便无从谈起。而现代的市井生活,又给了信仰一个怎样的位置呢?人群的总体信仰一但沦丧,就只剩下了个体生命的“精神自治”。“精神自治”是一种孤独的境界,且常常在岑寂中听到四面的“楚歌”,非大操守大意志不可持也。许多不甘媚俗的文人,正是在这样的“精神自治”中苦苦撑持,他们与周围发生了隔膜,越来越难以得到最想得到的理解。他们失去了理解的氛围,这种氛围便是同声相和、同气相求、同类相知的历史与文化的情感。生活的物欲化和生活的个人化,使这种历史文化情感不再有现实意义;而文人却苦苦把执这种情感,便成为“背时”的人。其心灵深处的高贵与卑贱、骄傲与软弱、痛苦与彷徨便难以触动世人的神经,那么,文人落漠,生一些人生如浮沤的忧伤,便不足为怪。其实,这并非独属于文人的忧伤,而是世人的忧息。物俗化和个人化的生活,在生存层面上也许是一种自由,但在生命层面上却是一种寒冷。人与人的拥抱,在寒冷的冬夜可以得到内体的温暖,人与人的交谈在漫长的寂寞之途,可以得到精神上的愉悦,这二者皆系生命的温暖,源于生命与生命的契合,是物欲化和个人化的生活所不可企及的。

人生浮沤感从小处说,是缘于对人生际遇的无奈和个人追求的不遂。比如说,在计划体制下,官本位诱导人们的选择,自己却不曾为官;在市场潮流中,钱场在风云变幻,自己却不拥有钱,自己总跟不上趟,远离潮头,平凡而无奈。自己的所作所为,均是命运的指派,与自己的性情、质材龃龉不已,从来不曾如意,更遑论得志。又比如不幸成为60年代出生的作家,作家吃香,文学轰动的年代,年龄尚小;正值创作盛年,文学却失去了“轰动效应”,便陷入尴尬的生存境界。而岁月如驹,在茫然孤愤中,人生已过了大半,怎不让人备感人生飘忽?

这一切,都应该得到理解。

但理解是一回事,生活的感同身受,自我“受用”又是一回事。我们最需要的是深刻的人生自省。既然生命纯属偶然,对于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不可预设;那么,为了避免陷入无所作为的虚无境界,就要寻找积极的对策,便是面对生命的挑战时不断地进行选择。

法国精神病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在他《活出意义来》一书中,也明确提出这样的观点。并且推出一种“意义治疗法”,让人在人生不定中,使自己“活出意义来”。

他告诉我们活出意义的三个途径:第一种途径可以说是常态的,即创造和工作,以取得功绩和成就;第二种途径是通过体认价值,也就是由体验某事物、某种人,如体验爱情、文化等来发现生命的意义;第三种途径,若遇到的是苦难,则可以借助对苦难的忍耐与承受,获得生命的意义。

第一种途径,是一种幸运的途径,所从事的工作和职业,正与自己的爱好、性情和质材相合又有较稳定的生存环境,便要努力创造,取得成就。这是功成名就之路。可惜的是,即使是这样一条幸运之路,不曾把握好的人亦如过江之鲫;那是一种自我蹉跎,怨不得谁。第二种途径,系个人的人生追求与现实相悖与环境相悖,个体的争竟已无回天之力,却又不甘于生命徒然枯槁,便总要有所寄托:或寄依诗酒,或寄情山水,从中体悟出人之所以为人而别于山光物景、花鸟虫鱼的独特价值。艺术之途多系这种选择:竹林七贤的放诞,谢灵运的山水情好,太白的高标,东坡的旷达皆是这一选择的具形。这种选择,有时是出于无奈,却并非消极与消沉,而是丰富了人生经验,把人的生命价值引向了时间深处。直白地说,诗书的寿命,倒底比人的寿命长久。因为斯,人不仅是物种的偶然延续,更是历史与文化的恒定载体,是一种独特的生命。第三种途径,是人在绝境中的选择。人们在绝境中不能选择生死,却可以选择面对它的态度。人所拥有的东西,都可以被剥夺,惟独人性最后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选择一己态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剥夺。在绝境中选择,最能标出个体生命的品格与质量。在绝境中,希望(生)与死亡几乎是一个东西。坚持,坚持,再坚持,希望的到来,往往就在于最后的那一刻的坚持。这种坚持是超越外在命运的力量,只有人才具有这种力量。所以海明威才会理直气壮地说,人生来就不是要被打败的,你只能消灭他,而不能打败他。有一点可以肯定,以人生浮沤的情怀去面对绝境,是绝对不会有通向希望的那最后一刻的坚持的。

这三途径说,均可以从历史与现实中得到回应,是颇值得玩味与借鉴的。

自然,在人生选择上,有个具体操作问题。樊纲在其《求解命运的方程》中,将“机会成本”这一经济学概念引进人生选择,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豁然的视角。“机会成本概念的核心在于什么事都不是都好都坏,而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透过这个“机会成本”,我们可以体悟到,人生的美景和人生的意义绝非用“成功”二字可以简单概括的,人们在不同选择和“人生操作”下,付出不同的“机会成本”,将换来不同层面、不同质地、不同色彩、不同意义的人生美景。那么,人就不必要太在意一时、一事、一个层面、一次选择的得与失。

如此看时,眼前便多了一些光明。生命偶然,对生存方式的选择却非偶然;有了选择,便有了意义,便有了理不断的生命情结和人生思绪。说人生如浮沤,便显得太简单了。

2.辩语无声

栅栏与围墙——读《拿破仑传》栅栏和围墙是英雄的产物。

愈是大英雄,营造的围墙和栅栏,其数量就愈多,其规模就愈大。英雄在纵横捭阖的时候,雄风漫卷,无遮无拦,了无禁忌,摧毁了一切敢于阻挡他的人或物。但却留下了仇恨,窥伺着,专等英雄歇息的那一刻,以百倍的刻薄、狡诈和无情“回报”他。许多英雄的伟业便因此而倾圮,其伟岸的身躯因此而悄然成泥。

钻隙是柔弱者的哲学,仇恨是钻隙的土壤。英雄不败于沙场,而毁于被征服者复仇的钻隙,是一种宿命。

不愿意把钻隙和暗算等同起来。暗算,太有一种阴谋味道。暗算的操作者是有能力主动出击的人,是阴险的人,是强者或奸雄。钻隙属于柔弱者,无可奈何的被征服者,是一个中性的词。

因此,英雄最需要栅栏与围墙,在这种悲哀的防范中,得一刻喘息。所以,栅栏和围墙是英雄的盔甲,而非弱者的盾牌。它防范了弱者的钻隙,亦防备了一种暗算。后者,是一种天意的偶然。

痛苦与快乐——读卢梭《爱弥儿》痛苦与快乐,皆为欲望的产物。

一切痛苦的感觉,都是同摆脱痛苦的欲望分不开的;一切快乐的观念,都是同享受快乐的愿望分不开的。因此,一切欲望都意味着痛苦,一个感性的人,如果他的欲念膨胀出他能力的空间之后,他就将成为绝对痛苦的人。

那么,减轻痛苦的路径在哪里呢?便是减小我们的欲望,保持内心的平静,使生活回归到自然状态。人愈是接近他的自然状态,他的能力和欲望的差别就愈小,他获取快乐的路径就没有那么曲折和遥远,其痛苦便最轻微。

于是,为什么要对声、光、电、色的生活那么企及和趋同呢?仅把声、光、电、色作为一种风景,取一种超然的视角,过无所企及的生活,乃得一种大快乐。

卢梭对此有深刻体悟,他从繁嚣的市井躲到多下去,在质朴的生活中,恬静地走完了一生的路径。却不朽。

独处与孤独——读《王健诗选》时间会告诉你一句耳语;独处未必孤独。

倒是在人群中的时候,孤独常啮噬你不安分的心灵。在人群中,你要操众人都能认同的语言,你要学会掌握分寸,要处处知趣。不要坦露真诚,不要说出真相;真诚是一种异端,会破坏烟一般的那团和谐。

从众是在人群中生存的原则,而从众的基本要素便是掩饰:关乎利害的话不说,不好把握的话少说,不疼不痒的话多说。所以,人群的闹热,其实是人之心灵的一重壁垒;热烈的是人的脸面,孤寂的自然是人的心灵。

在独处时,却是另一重天地——你可以想你所想的事,做你想做的事,还可以把以往的回忆和明天的设想都叫到身旁。一切已发生的事,一切正在发生的事,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是你的羊群,任感情的鞭子,自由放牧。面对这群属于自己的羊群,你可以像小母亲一样,率性地把它们打扮一番梳理一番,直到心满意足。当有人敲门的时候,你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将它们送别,希望外界的惊扰消失之后,再回来与你聚首。

独处,是走进人性深处的一段时光。

爱与恨——读S.L《还你》非爱即仇,乃一种凡常的人情状。但忘我的爱、彻底的爱、无私的爱,即不求索取的爱,却是不会与怨恨成因果的。怨恨,生于有所求的爱。爱有所求,一但不果,便生怨恨。这是一种爱的遗憾与残缺。但即便是由爱而怨恨,其怨,亦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怨,其恨,也不是市井上那种刻毒的恨。怨中有一丝感伤,恨中有一丝犹豫。有一位无名女诗人S.L《还你》一诗为证:

属于你的,我都会还你,我不贪污金钱,更不会贪污情感,属于你的,我都会还你,我向你借过月亮,那么就还你太阳,属于你的,我都会还你,我只有一点优豫,你曾给过我的爱,我是否该用恨来补偿,可以悟出,爱情的失落,用忧伤的恨来补偿,是不知所惜时的一种过渡性取向,之于潜在的本善,有颇大的不甘、不愿。一时生起的怨恨,时光会使它慢慢地淡化。只不过这种过渡,或云烟瞬现,或旷日持久,因人而异也。总之,因爱而恨,是一种人间性的精神按摩,经历之后,会更懂得如何去爱。但纠缠于金钱、权势上的恨,却是一种可怕的境界:那是一种地狱性的生死挤压,恨与被恨,恨结百系,轮回不止。那时,人与鬼,并无几多区别。

所以,人的一生,无论如何,还是好好地爱一爱为好。

3.辨证四种

有谁不希望美丽常在呢?然而,一朵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候,也就是花朵将要凋敝的时候;有谁不希望欣赏到美丽的全部呢?然而,时空的阻隔和人类认识及眼界的局限,人们看到的,往往是美丽的局部。

于是,有人叹息,有人忧郁,甚至于无奈之后,沦入消沉和虚无。

其实,花朵之后,便是果实。果实是美丽的另一种存在,是更沉雄更蕴藉更质朴的一种存在。旧的美丽在一个瞬间消亡,而新的美丽在另一个瞬间诞生;美丽是变幻而不息的过程,我们只须报着不泯的希望和恒在的信念。欣赏不到美丽的全部,的确是一种遗憾。川端康成半夜醒来,发现海棠花在夜间开放得最动人最忘我,便感叹到;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与时代同步前进,也不是伴随年龄而增长。但川端康成并未因此而黯然神伤,而是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要好好活下去。

于是,我为哲人的豁达而感动。时间会让我们看到美丽的全部,关键的,要永远热爱生活!

有谁不喜欢朗朗的白日呢?温暖的阳光下,可以看到一张张生动的笑脸和一幅幅奇异的风景。然而,黑夜总是悄然而至,幽暗了道路,幽抑了心灵,使伟岸的失去了身影,使灿烂的失去了光泽。

于是,有人叹息,有人忧郁,甚至于无奈之后,沦入消沉和虚无。

其实,强光会使人睁不开眼;烈日下,植物会收拢了叶片,最能显示自然界勃勃生机的,却是光影交替的清晨和黄昏,还有幽静的夜晚。蟋蟀的鸣唱单薄而微弱,在夜晚却嘤嗡如潮;卑微而低垂的玉米,在晨光熹微中,其拨节之声却铿锵如鼓……自然界于光昏的雅静中,成就着高亢和谐的大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