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是一对辩证,无新无旧,因旧见新。但对于真正的读书人,书之新旧,不再是一种版本学上的意义,而是心灵感觉上的意义:其内容是见惯了的,似曾相识的,即便是新出版的书,也是“旧”的;未曾体验过的,初次见到的,即便是从岁月中捡拾来的旧刻,亦是“新”书。至于文学史上的名著。之所以“万古长新”,是对人生的不同阶段和对一代一代新的读者而言,这又是“新”的另外一个意义。
所以,读书人去逛旧书店,到处去搜罗旧书,并不是一种迂腐,也不是一种怪癖,而是解其况味使然。另,眼下的新书,书价涨得很,而又多为追时尚、慕颜色的媚俗物;囊中羞涩的读书人,花有限的钱,而去买一些所谓的“过时”的书,得一些真感受,不是很划得来么?
《杂拌儿》我已读了三遍,仍不肯释手,《古槐梦遇》便暂时被“冷落”——读书人很不愿意把好读的书一下子读完:“书荒”比“饥荒”更让人难奈。
这里还要说的,《杂拌儿》由于太破旧,翻开书页,焦脆如阶前秋叶,每翻一页,都有末屑洒下来,便让人心疼不已,翻时就愈加小心,愈小心便愈不敢轻易放过每一个字。
于是我便想到,读书人对知识和智慧,以至对真理的谦慕,也许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默默地形成的。
24.无我的永恒
《山之音》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在“极端的现代寂寞之底,沉潜着古代之安谧”是作品的艺术特色。作品向人们提出了要从“个体无意识”走向“宇宙无意识”,“无我”,即是永恒的人生命题。
作品一开始,便在极垂暮的人生氛围中透露出死的信息。主人公信吾年过花甲,吐血健忘,生气奄奄。深夜,当他听到蝉凄清的叫声和远方的风中混杂着令人悚然的山音,信吾觉得这是在预告着自己的死亡。儿媳菊子告诉他:她有一个姨妈,就是在临死前听到了山吼。
信吾对死极恐惧,恐惧带给他的是对生的执著,而这种执著一旦落入潜意识的层面,便形成对性的执著。因为性是生的最直接的代表。这样,性与死的潜意识中的冲突,便构成整部作品探索生之奥秘的原始动力。川端康成是用梦的整体隐喻表现这种冲突的。川端康成用他特有的忧伤而沉郁的笑调,细腻地叙写了这些梦。信吾几乎所有的梦都直接或间接地与现实中的儿媳菊子有关,有的梦中,他还爱上了妻子那位美丽的姐姐,以至在现实中,他常常沉浸在对美丽的妻姐的回忆中。
但当信吾从梦乡闪回到现实之后,他失去了实现性的呼救的隐喻性空间,在现实的伦理观压迫下,这种由性而转换到对生的呼救不可能产生实际的意义。信吾的出路在哪里呢?川端康成把自己对自然美的崇拜移植到作品中。作品不仅用植物排列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时间序列和空间结构,而且还用动物温暖活跃了这一时空。如绿叶上的蝉、胡枝上的蝶、谷穗上的鸟和“信吾家中的居民”——狗、蛇、鸢……
川端让信吾与自然求得一个共融的情绪,让自然中所孕含的深邃而神秘的力量使信吾惊愕:瑟瑟秋风中,银杏树又发出了新芽;埋在地下两千多年的莲子开出了荷花。信吾由此产生了一种生命无限的扩张感,从而使心中的情结从卑琐走向博大,从灼烈走向淡泊,从具象走向纯粹,也就是从性的执著走向对更广阔的生的沉思。
首先他感到:生应该是慈悲的。感情之无利害的拓延,便是自我生的心理向更广阔的生的拓延。菊子是慈悲的。丈夫修一从别的女人那里回来,喝得烂醉,菊子却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上,为他脱鞋,使修一沉糜的心得到救助。菊子还求信吾不要锯掉樱树上开着可怜的小花的旁枝。信吾便因此也变得慈悲:他对从山里来到他家居住的鸢、蛇、鸟都怀着深情,称它们为“家里的主人”;甚至醒来时一听到鸢的声音,“就感受了爱情”。由于爱得到了延伸,使信吾与自然的交感极密切,对自然的细腻感受中,他深刻领悟到:生应该是无心的。
“无心”之说是典型的东方精神。所谓“无心”,就是破除自我的痛苦与思考,进而破除“我”与“非我”的对立和界限,把自我完全融进自然的无限生命之中,“神动而天随”,做到物我合一。《易经》说:“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故。”佛教《法鼓经》云:“昔日迷时留有心,今时悟罢了无心。”陶渊明也诗曰:“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些都是关于无心的诠释。
信吾有初悟之后,川端并未放手,又“扯”着他去感受江户时代的画和古戏“能乐”的特味,让他体味到艺术的生命亦是无限的。在自然和艺术的双重感召下,信吾终于有了彻悟,即: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个体生命虽走向苍老、死亡,但时空中整个生命的流程没有苍老更没有死亡。只要破除“自我”,把“我”放到“无我”的生命宇宙中去,生命就会浩浩莽莽,无尽无穷;正如信吾房上的鸢,虽然在不知不觉中已换了代,但相同的鸢的声音却总是继续着。
追寻儿歌的影子
张中行先生说,人有时忽然会感到岑寂,像盼什么人来;那人终是不来,岑寂就变成怅惘,由怅惘变凄凉,由凄凉再一片空落。张老是经了沧桑之人,人生况味,品味已深,他说的这般情形,是一种典型情绪,人人可感也。此刻,我便经历着这种情绪。然而秀才人情,充填这种空落的最直接办法,便是翻书。此时之翻书,高头典籍、幽奥庄板之册,实在翻不下去,花花绿绿的肉香杂志,又有些不屑;最适宜者,还是那些无疼无痒、无损无害的小读物。便到杂书堆中触摸,一下子摸到了一本《批林批孔儿歌选》——这是历史的一重影子,一翻开书页,便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那个年代的气息,感到历史的链条不会轻易从生命的链条上分解开来,掩去过去影子的,不过一层浮尘耳。
从中选一首,便可知整个册子的全貌——
革命红小兵,批林批孔显神通,握紧红缨枪,誓保江山代代红。
这是儿歌么?这是儿童作品么?这是革命的战斗的檄文。当然,那个年代,大人们代写了不少这类“儿歌”,借用这种通俗上口的形式进行革命宣传。但的确有不少“儿歌”,是儿童们自己写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正赶上这种“创作”高潮,亦写了很多这样的货色,可为证。儿童的好记忆,使那时的儿童记下了大量的政治术语、时事术语;一个成人(往往是他们的老师),作出一首两首这样“儿歌”的样板,他们便大量“作”下去了,“儿歌”如海啊。
这样的“儿歌”与儿童生活无关;但却规限着儿童的生活,儿童的天性与真趣刚刚萌发,便一下子被卷到时事的大洪流中去了。我们这代人,很少可资回味的儿时真趣。看到眼下儿童有滋有味地做他们该做的游戏,泪水不禁泫然。
纵观一下中国文学史,真正的儿歌其实亦是寥寥无几的。
周作人很关注儿童的生活,曾写下七十二首《儿童杂事诗》,在上海《亦报》发表时,还配有丰子恺精妙的插画——跳山扫墓比春游,岁岁乘肩不自由,喜得居然称长大,今年独自坐山兜。
这样的诗,不是儿歌。成人读之,尚费一番思付,与儿童就更格格不入。读周氏自述,诗的确不是为儿童所写,“以七言四句,歌咏风俗人情,本意实在是想引诱读者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这一卷所谓诗,实在乃只是一篇关于儿童的论文的变相”。周氏是借儿童生活的资料做他的学问,儿童杂事诗与儿童的自身生活也是无关。
文学家是人性的化身。文学家尚不垂顾儿童生活,以儿童的视角,以与儿童设身处地的心境和平易的语言,写儿童的哭笑,天真与顽性,从而开启儿童的心智,为其自由健康的成长植一片绿草,更况市井人等?
现在所谓的儿童文学,离儿童的现实生活更远,儿歌几乎绝迹。流行的所谓童话,乃用昏妄的想象,炫机械文明、电子文明之光,撩乱儿童的眼睛,于儿童心性向善向美向纯的自由发展,几无裨益。系借儿童的资质,发自家大财也。
现在儿童中亦流传着一种近似儿歌的东西。比如小儿日前给我念了一段:小时赛根笔,大了没人理,站着头朝下,睡觉头冲里。并问,爸爸您说它说的是什么?我说不知道。他嘻嘻一笑,连这都不知道,小鸡子儿呗。我瞠目结舌。
悲哉!中国人系最不关心儿童的精神生活的人,鲁迅的一段有关的话,并未过时啊。
人们必须承认,儿童亦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儿童的心性贞纯、率性、简单,而平易、晓白而上口的儿歌最易被儿童接受。没有好的儿歌行世,便有俗恶的谣曲钻隙;这对中国文学,是一件耻辱的事。
25.小论舒展杂文
当代社会,远未进入理性、理智、民主与法制的理想社会,便有杂文存在的广阔空间,仍是个“杂文时代”,鲁迅品格的杂文从来就未曾过时。鲁迅品格杂文,就意味着代表社会的良心,就意味着对反科学、反民主、反人道、反人性、反理性和伪科学、伪民主、伪道德斗争的不妥协性,就意味着人格境界的高标和文格境界的博大与深刻,舒展正是具备了这样的品格,他是鲁迅品格杂文在当代的杰出代表之一。
透过舒展杂文的纷繁气象,舒展不仅具有充盈的学识,盎然的理趣,更是性情之人。学、理、情的精妙熔铸,使舒展杂文既特立高标,又春风化雨沁人肺腑,有着鲜明的人民性,深刻的思想性和强劲的渗透力,在社会引起广泛影响。
说到人民性,它不是依附于政治的时髦用语,而是一种文学品格。文学当然是为文学而存在,更是为社会的进步而存在;杂文便比别的文学品种更应具有强烈的社会性与人民性,否则便失去了意义。舒展是个具有自觉的使命感的杂文家,其杂文具有鲜明的人民性,在于他始终以极大的热情关注时代的社会生活,即人民的生活,非常了解国民的性格,并且理解和体恤人民的感情。所以,他的杂文,表现的不是“皮毛化”的人民性和“立异以为高”的表象深刻,而是立于“民众情感”的深度,成就一种入木三分、震撼灵魂、化人世道人心的深刻。比如他的《民风与政风》。他着眼于中国的国情,认为传统的强大的“权力”话语,深刻地规束着民众的心理自觉,社会的舆论监督和民主监督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以,在中国,“政风是驾驭民风覆盖全国的大风,政风不正,民风怎么能好?”这便是“舒展式”的深刻,系一种残酷的真实。
舒展杂文深刻而博大的气象,缘于他的渊博。首先是他学识的专业化的渊深。他编著过六大卷《钱钟书论学文选》,其大量的灿然的杂文化的评注,给“钱学”注入勃然的生机,这是令同时代的杂文家击节称叹的境界。其二,是他具有很强的哲学的概括力、哲学命题哲学概念的理解力创造力和辩证逻辑思维的分析力,读一读他的《说疑杂俎》,便知所说不谬。其三,是他历史知道的广博。他不仅对通史与文学史烂熟于胸,而且还通晓社会思想史、政治史、学术史、科学史、教育史、民俗史、民族民间文化史、宗教发展史……这是构筑舒展杂文大厦的三根支柱。历史的支点,哲学的剖析,学力的语锋,造就了他杂文家的优异的品格。这是杂文作者获得大成功的镜鉴。
具体地说,舒展的渊博,使他的杂文文风具有幽默讽刺既尖刻又动人的无限魅力。他的幽默与讽刺,既是鲁迅式的,又是钱钟书式的;鲁迅思想上的阳刚与钱钟书学术上的阴柔,使他的杂文不温不火,结结实实。《王婆新传》、《中国有幽默吗》和《闲侃狗的价值》等篇章较鲜明地体现了这种风格。
舒展坚实的历史支点(对历史的精通),使他的杂文具有了幽邃稳健的历史品格,即洞察力、穿透力和说服力。《鬼趣闲篇》、《愚民术》、《曹操与女人》、《“文死谏”谈屑录》,便是最具历史感,让人在历史的羞耻和当世的羞耻对比之中,悚然惊警的大杂文。
大杂文,必须有历史品格。
舒展杂文的伟大,还在于他不遗余力并有效地提醒人们:在时尚之中,做一名“精神界之战士”,特别是青年战士,还是要好好学习鲁迅。学习的第一要点,便是鲁迅的风骨,即精神上的独立——“精神上独立,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的作家学者任意挥洒的随笔,即令是软性文章闲适小品,也与宫廷弄臣、占卜人迥异,他们笔下的含羞草,其枝茎也是挺立的;他们笔下的软体动物——牡蛎、扇贝也是有个性的;但又绝不是高大全。”
他干脆说:“写杂文和看杂文,或许可以防癌治癌。”
便是看鲁迅的杂文,写鲁迅式的杂文。看鲁迅杂文,治精神上的疲软;写鲁迅式杂文,擦亮社会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