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当东方露出第一片鱼肚白时,报房里已进入战斗状态:电键声紧张地敲响,值机员手指不停地转动着调谐旋钮,猛地又停住,立刻,铅笔在纸上飞出一片阿拉伯数字,四个一组,整洁,漂亮,潇洒。80号网络上,丁非岭很慢地转动旋钮,神态平静,眼珠默默地盯住调谐指针。
80号网是专门接受海上遇难呼救的,只要抄收到就记功,漏抄则处分。每次执行任务都是由那些抄报技术相当过硬的人值80号网。丁非岭自当新年兵起,别看他蔫蔫叽叽的,可收听技术堪称一流。入伍四年来,每年的业务竟均是第一。这着实使钟离和觉得奇怪,有几次钟离和在信号源中加了许多干扰,通常是不可能听到信号的,可丁非岭奇迹般地抄到了,事后钟离和问他怎么听到的,他怯懦地笑笑,低声说:“凭感觉。”在去年全海军的业务竞赛中,丁非岭获得第一,记二等功一次。这是丁非岭第二次执行重大任务。上次他记功一次,这次说不定他又得记一次功。入伍四年记功三次不容易,可和村里那妞的关系使钟离和极为恼怒。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都怪自己,钟离和想,非要让丁非岭去当什么青山小学的校外辅导员。他认定,丁非岭如此蔫劲是绝不会出问题的,没想到,那妞刚中学毕业分到学校当老师便和丁非岭粘住了,而且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哎,军民共建……差点共出小孩。昨晚那小妞的举动,确实打动了钟离和。他产生了不处分丁非岭的想法,生活都很难啊!可以后怎么办呢?其他兵跟着学怎么办?这汹涌的爱的洪流他钟离和能阻挡吗?那小妞的保证能相信吗?就算小妞不告,能肯定消息不传到机关?传到机关他钟离和的军人梦还能做下去吗?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盼了多少年,难道就让她失望吗?给他处分就能保证他们不再来往吗?不处分机关知道了怎么交待呢?处分了,丁非岭这辈子不完了?哎……钟离和站在丁非岭身后,茫然地望着,脑中宛若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还有3分钟。”
机务室李主任走到他身边耳语。
钟离和猛清醒,转身冲他点点头,走向403号网。值机员正紧张地坐着,瞳孔闪亮,时间嘀嘀嗒嗒地敲着沉寂的空气,凝重而滞缓。3分钟似3年一样,钟离和的心突突地拱跳,不时地抬腕看表。还有30秒,25秒,5秒,1秒。大约一分钟后几个值机员的铅笔像计算机的键针迅速地在抄报纸上写出一行阿拉伯数字。
“成功没有?”钟离和急问。
“没有,偏离目标。”
钟离和移到了丁非岭的80号网络旁,他在等待丁非岭的报告。钟离和很清楚,弹头偏离目标很有可能击中周围观察爆炸的舰船,美国、苏联、日本、英国等国的军舰和飞机肯定都在那一海域。钟离和看表,表针犹如被磁化过一般,跳动得涩重,困苦,每次跳动指针都沉重地敲在钟离和的心房,他感到胸膛揣着只小兔卜卜急跳。
“有情况没有?”
“没有。”
钟离和急步走向领班室。“给上海、舟山、福建打电话,问问80号网。”电话通过后总领班报告说没情况。钟离和站在窗前吁出一口气。
突然,一阵黑压压的飓风犹如沙漠的沙暴,铺天盖地从郦山顶上冲过来,立刻窗户像爆竹一样乒乓乱响,玻璃落地的碎裂声清脆瘆人。不好,台风来了。这帮官僚,太平洋深处没台风,可西海域有,钟离和猛地闪出门。
“突击小分队跟我来!”
立刻就有10几人冲出宿舍,跟着钟离和向郦山腰的天线群跑去。老天爷变了黑脸,像铅块般的乌云从郦山顶上滚滚而来,足有十级以上的飓风犹如草原上一群窜荡的匪徒鸣叫着掠杀过来,郦山谷地飞沙走石,玻璃窗上响起小碎石骇人的敲击声,仿佛随时玻璃都会被敲碎。脸上像被无数根针不规则地扎着,麻痛,眼、嘴、鼻、头发、脖子里到处灌满了如粗盐粒般的沙石。10几个人艰难地向天线群疾奔而去。蓦地,郦山顶上一阵深闷的雷声宛若战场上齐发的重炮,随后是一声清脆的,使人心惊胆颤的闪电,立时,像蚕豆般的雨点噼噼叭叭砸在脑袋上。须臾,10几个人从头到脚犹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老天爷定要报复郦山似的,迅速地将云块从远处向郦山推来,风雨交加以更凶狠的形式低吼着朝郦山,朝这10几个军人头顶盖来,口中念念有词:淹掉!全淹掉!雨点强劲地扫在脸上生疼生疼,天线群发出痛苦的呻吟。
“老钟,这天气出来,发了疯嘛?”张雄频迈着大步说。
钟离和瞪了他一眼,雨水打在张雄频的脸上、身上,狂风一吹衣服贴着肉。颤抖。张雄频冲着他微笑。
“各小组分头检查天线!”钟离和在风的嘶鸣中吼道。
五对人向各自的天线走去。张雄频跟在钟离和后面。风更狂烈地刮着,像狼一般呜呜嘶叫,撕裂空间,吹断树枝。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肉上,风吹着,身躯瑟瑟颤抖,牙齿不停地打架。
“老钟,变冰棒了!还不回去?”张雄频又贫嘴。
“你啰嗦什么!”
“老钟,我——有个三长两短家里媳妇你负责啊!”
“小毛孩子!”
“嘿,老钟,都他妈老毛了。要不在部队,孩子都会叫阿爸啦!”
天更加黑沉,仿佛快要塌下来一般,一阵闷雷排炮般响过,雨发了疯地下,密匝而清脆,老天爷发誓要淹掉郦山。风刮着,发出骇人的怒吼,天线群发出令人恐惧的嘶鸣,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断,风势还在不断加强。
五个小组的人陆续回到钟离和的身边,报告天线安然无恙的消息。钟离和心里还不踏实,他清楚,那副鱼龙天线是无论如何也抗不住这风的打击的。他看了一眼众人,见他们脸煞白,唇发紫,浑身透湿,尽是泥水,个个打颤,钟离和心里发酸,发痛。郦山不就是由这些战士的青春和热血谱写的吗?他猛然感到平时对待他们过于严酷,关心不够尽心尽意,想到许多对不住战士的地方,心里一阵疼痛,发狠地警告自己:以后要多关心,要宽容,尽最大努力……
风又一阵加强,密麻的雨滴借着风势砸在脸上生疼生疼。钟离和带领小分队急速往架鱼龙天线的地方赶。他预感天线要折。果然,老远他就看到一根线荡了下来。糟了,他看表,还有30分钟就要进行第二次发射试验。
他向天线疾奔而去,到了近旁,钟离和从张雄频身上取过工具往腰上一扎:“谁跟我上去?”
“我!”
10几个人异口同声,高昂的叫声盖过了风的低吼和密匝的雨声。
张雄频瞥了众人一眼大声道:“老钟,你不能上!下面还有一个连队,任务还没完成。妈的,我来!谁再来?”
“我!”
几个战士往前冲。
“算了。张雄频跟我上,30分钟内必须修好天线。”
张雄频跟着钟离和一上一下爬上30多米高的架子。天线架在飓风的袭击下,剧烈地摇晃,前后幅度有2米。风呜呜地吹,天线发出随时可以绷断的吱吱声。钟离和左手死死地抓住当作梯子的大铁钉,右手攥着那根断了的天线,右脚像蛇一样紧扎住天线杆。一阵劲风,钟离和身子猛地向一边弯去,他死劲抓住大铁钉,心里突突剧跳。他对张雄频吼道:
“手抓牢!”
“老钟,你和你老婆一起放心好唻!”张雄频仰头大叫。
钟离和用左臂抱住天线杆,左手张开老虎钳。张雄频爬到和钟离和一般高的位置,左手使劲抓住断天线。钟离和脸抽搐着,肌肉颤抖,牙咬得山响,把断天线往天线杆上固定。雨变小了,风势却越来越强,一阵飓风又一次冲过来,天线柱发出嘎嘎脆响,向一边晃去。钟离和脑中嗡地炸开,脸色变白。“柱子断了!”他脑中闪过这念头。天线柱又向另一边晃去。
“下面,拉住那三根固定钢丝!”
钟离和脸胀成猴腚山叫。众人立刻向三处散去。
“老钟,我死了,可亏了,连他妈的女人也没摸过。”
雨又下大,汗水和着雨水从脸颊滚滚而下,流进嘴里,他感到咸丝丝的。钟离和在心里祷告:千万别打雷!尖端放电,不把他们烧成灰才怪呢!雨声、风声、天线的嘶鸣声,山间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含混不清,构成令人恐惧的宏音。
“还有多长时间?”
“12分钟。”
“娘的!”钟离和在心里骂到。“13连在大任务面前从来就没有熊过。就是他娘的死了,也决不给郦山的荣誉摸黑!”他眼里喷射出两道火焰,牙咬得足以断钢丝,右手一下一下拧紧直径为5毫米的天线,嘴里念念有词:“拧紧!拧紧!”……天线终于牢牢地钉在天线柱上。他心中猛然铸成一种他当兵17年来从来没有过的骄傲。他感到此时此刻他钟离和比郦山还魁伟。在这全世界都瞩目的试验的当口,他这颗拳拳之心赛过太阳,亮过明月。凭着他这颗拳拳之心他能经受任何巨大的打击。他感到这个地球也是渺小的,因为他战胜了它。蓦地,他感到浑身冰凉——他无法战胜来自人类的打击……
“成功啦!发射成功啦!”机房里欢声雷动。众人涌出大楼,奔进密匝的雨中,拥抱住浑身透湿的突击小分队队员。钟离和看到钱进、丁非岭在人群中,放开面前的战士,走过去,伸出虚软的双臂使劲地握住他俩的手……
晚上8点,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传来消息:“我国成功地发射了远程导弹,这标志着……”播音员雄劲的音调在郦山谷地久久回荡。钟离和摘下老烟斗,望着老天爷赐给他的一轮明月,想到明天是八月十五。噢,明天的月亮会更亮更圆,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又一次在他面前闪过,他眼里滚出两行深藏了17年如铅汁一样的浊泪……
1989年9月25日---10月25日东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