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和脑袋嗡嗡胀痛,犹如无数根针在刺。他点上老烟斗狠吸一口,沉重地吐出来。他感到精疲力竭,就像孕妇生完孩子浑身疲软无力,脑袋变得空荡荡的了。斗孔里丝丝响,一缕青烟氤氲无力,到高处便淡化在空气中。他坐在桌前,双肘支着头颅,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揉着太阳穴。13连打架的风气,老兵欺侮新兵风气,已经在他手里止住了,都三年了,没发生一起打架事件,今天是怎么啦?钟离和痛心地想着。由于电压不足,一闪一闪的日光灯麻木地照着。
“连长,六点五十了。”文书低声说。
钟离和站起,走出门。尖利的哨音在静谧的夜里炸响。人们鱼贯走出大楼,蠕动。口令叫过,来自五湖四海的脚板下刷刷响,队伍收紧。
“脑袋都带来没有?多年前郦山已经劳教两个了,还要去几个?动不动打架,简直是土匪!还有没有公理?老兵就可以打新兵,块儿大就可以随便打人?还像话吗?劳教回去怎么向家人交待?地方怎么安排你工作,想过没有,脑袋被大粪塞住啦?”
钟离和顿住,喘着粗气,牙齿打颤,两眼狼一样盯住方队。
阗寂无声。
一会儿,钟离和变得温和起来。
“刚才,接到电话,9189任务提前,明天上午6点开始。现在我宣布,进入一级战斗准备。各单位要尽全力。我们郦山执行重大任务从来没有熊过,是不是!”
“是!!!”
100多个喉结同时滚动,天崩地裂,郦山似乎也抖了抖。
“干部志愿兵8点到连部开会。鲁明留下,解散!”
方队轰地炸开,等人去净,钟离和问鲁明:“丁非岭哪儿去了?”
鲁明哑然。
“你分队长怎么当的?你别看他蔫蔫叽叽的,像是老实得很……他现在老是往村里跑,等到小姑娘肚子鼓起来还来得及?你以后每天要盯住他,尤其是晚上。现在你到那家去看看。”
鲁明怏怏地离去。
气温变得温凉,空气中蘸着清鲜的松籽香味。风吹过,山上松涛声哗哗一片。没有月亮,天际漆黑,隐约可见郦山那巨蟒一般的轮廓。黑暗中钟离和凝视着远方,蓦地产生一股强烈的空惆,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干的一切。他感到黑暗像汹涌的海潮奔腾向他涌来,把他吞没,把他消灭,他猛颤栗。猛然,他又看到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闪着绿光,盯住他。蓦地,一个滞涩而沙哑的声音犹如空阔的教堂里的钟声从旷茫中传来。
“钟离和,你没错,你要坚信你的理想,你的人生是辉煌的。你定要坚持!忍耐到底,才能得救。”
他怔住,浑身燥热激动,睁大眼去寻找这声音。这神秘而伟大的声音哟,像这茫茫的大山,荒落沉重而充满深情。他眼里发涩,心里充满悲怆。
“突突……”
隐约从谷地方向传来摩托车的呜呜声。一道雪白的光柱,像柄利剑刺进黑暗的心脏。钟离和跑上郦山大道,须臾,弦目的灯光刺得他眼前一片空茫,他急用手遮住。即刻,突突声嘎然而止,摩托在他旁边停住。
“老钟,急件。”
司机支好摩托,从背包里掏出司令部文件,右上角醒目印着“绝密”二字。他看了一眼题目:关于执行9189任务的通知。他在司机递过来的文件发放本里签上自己的大名。
摩托调过头,顺着下坡滑去。摩托声消净了,谷地恢复宁静。钟离和往机房走去。他刚走下郦山大道,在通往青山村的叉路口撞上了鲁明和低头跟着的丁非岭。鲁明把钟离和拉到一边,低声说:
“差点上床。”
钟离和抬头,狼一样盯住丁非岭,又调头。
“到什么程度?”
“衬衣扣子开了。”
“妈的给我关起来!”钟离和牙咬得格格响,“集合队伍。”
尖利的哨声划破寂静,人们涌出大楼,走向电视室。钟离和站在电视机前,古铜色脸板结着,两眼盯住门口方向。人们看到钟离和的表情,紧张迅急地找位子坐好。阗静无声。
“现在宣布对丁非岭同志进行隔离帮助教育。一二三四班长,带丁非岭到隔离室去!”
钟离和低沉有力的宣布。近百双的惊讶眼神齐刷刷地落在丁非岭身上,丁非岭低着脑袋,怏怏地走出大门。
“好好的人不做做鬼!关他一个月!”
钟离和吁吁直喘,牙齿打颤,脸涨成猴腚。
钟离和走出门,太阳穴突突地跳。黑暗中蓦地他产生了一种空茫,那股从来没有过的疲劳又袭向他,使他难以自己,两腿虚软无力如灌满铅汁一样。他在球场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两眼茫然地望着报房。从当兵开始,他就面对这报房,17年了。猛地,他生出股从来没有过的厌倦,仿佛一日也呆不下去了。他点上老烟斗,深深地吸一口,烟叶发出临死前细脆的呻吟。他缓慢地站起,走进大楼。他把急件交给2分队长,让他立刻写好值勤文件。他走下楼,撞开连部的门,重重地坐在椅上。那条老旧的椅子发出痛苦的嘎嘎声,似乎快要散架一般。他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不时地往下搭,眼睛涩重难忍。他站起,倒杯水呷了一口,重重地吁出口气。
熄灯号吹响时,钟离和检查了机房宿舍,又到隔离室去了一趟,后回宿舍。他躺在床上,困顿异常,可头颅中像有根木锥子在转,一阵紧一阵钝钝地涨痛。太阳穴抵住枕头,突突的筋跳更加猛然。他重重地翻个身,难以入眠。一只蚊子在寂静中嗡嗡作响,能使人感到翅翼的振颤。这也是郦山的特产——能往脖子里钻,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拍死中秋还不死的饕蚊。他睁大眼,仔细辨别蚊子的方位,落点。他要拍死它,决不能让它咬上一口而增加半两肉难受三天。嗡嗡声近了,他能感觉到蚊子扎在右面脸颊靠近耳边的地方,猛一巴掌,耳边一阵强过一阵的轰响,他清楚地感到轰鸣声越来越多地被天花板吸进去,最后连尾声也吸去了。一片漆黑,像一个窟窿。静谧中,他听着气流磨擦的喧嚣,眼前一片空茫。指导员该回了,30天休假,路途10天。副连长集训还有4天回,但愿他别再溜回家去。刘本、朱大伟休假该归队了。下面安排谁呢?一大堆人想探亲,明天开始执行任务,80号网络可不能漏听啊!让丁非岭上吗?这二年的兵军事技术差远了,还是老兵上吧。这次可千万别出差错,否则转业是无疑的。让转业太不够意思了,他娘的拼死拼活地在山沟里呆了17年,连老婆孩子的户口都解决不了。还去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计吗?对不起祖孙后代啊!这狗脾气啊!那么全身心地投入部队都不要啊!若离开部队,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说不定真会衰弱下去。部队真是我的生命啊!不,绝不认输!完成任务去找找团长,团长还是赏识我的。
李明亮无论如何得给他转志愿兵,不都是为了生活吗?技术是一般,但作风踏实。张雄频只要控制住打架是不会出大事的。丁非岭很危险,肚子鼓起来,硬汉连的荣誉全毁了,我还不打背包滚蛋,这个狗日的!钱进也不敢说保险,唉,他也是够惨的,这个社会什么人都有。鲁明闹转业,一二分队长仗着营长是靠山,哎!四五分队长还行,六分队长怎么提起来的,毫无管理能力,七八在混。部队待遇那么低,又有几个想干的呢。像这样每一个细胞都是职业军人的又有几个?
笃笃,窗子玻璃上有轻击声,钟离和静住神,他以为是野猫,笃笃又响。
“连长。”
有人在叫。
他拧亮台灯。
“那小妞上来了。”
“哪个小妞?”
“丁非岭的。”
他脑袋一胀。妈的,贱货。他心里骂道,套上毛衣,翻身下床,轻轻地把门掩上,走进凉气袭人的黑暗中。
“连长,在这。”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叫他。
他朝声音方向走去,渐渐看出三个人影。
“连长,她想找你单独谈谈。”
两个人影离去。钟离和看了姑娘一眼,点上老烟斗,抽着。阒静中烟叶的丝丝声格外脆人。抽完一斗烟,钟离和在手上敲掉孔里的灰,看了姑娘一眼,装烟叶,低沉沉地说:“有什么事?”
“钟连长,请您不要给小丁处分。”带哭的调脆生生的。
“妈的,还有脸来说!”他在心里骂道。
“钟连长,请您无论如何别给他处分。”姑娘哭起来。
“为什么?”
“处分,他这辈子就完了。”
钟离和两臂抱胸,低头抽着烟。
“我爱他……我跟他走……”姑娘悲泣地说。
“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们会斟酌处理。”
“钟连长,我求您了。”
钟离和听到“扑嗵”一声,心里一阵涌动。
“快起来!”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
声音更加悲戚。
钟离和想到妻子,质朴忠诚。他狠劲地说:“我们会考虑你的要求的,但有一点你必须做到!在他复退前不准单独见面。”
良久,姑娘才“嗯”了一声。
望着消逝在黑暗中的姑娘,钟离和重重地吐出口气。他在黑暗中,慢慢地走,一口接一口抽着烟,脑细胞如自由电子飞转。猛地他折身,来到隔离室。丁非岭躺在床上,吸着烟。房间里烟雾弥漫,床前几十个烟屁股。他看到钟离和进来欠起身,满脸忧悒,眼里充溢焦虑。钟离和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白纸,只字未动,火顿时窜上。
“怎么不写?”
“我想和你谈。”
“你写吧!”
丁非岭没动。
“你要相信我老钟!”钟离和顿住,看着他:“不会坑人。”钟离和说完走出门,旋即又折回:“你先回宿舍睡觉,明天值80号网。”
丁非岭惊愕地盯住钟离和,瞳孔放光。
钟离和走出门。
这时值夜二班的人已经坐上机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