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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太阳正变得更白更白(1)

在新的观念尚未形成,旧的观念已纷纷崩溃的过渡期,人们对日趋增多的各种新观念的萌芽感到迷惘不解,不知所措。他们不但没有感到自己的解放,相反陷入了痛苦与孤独之中。

——摘自陈影笔记

1

陈影的论文《论当代社会与经济改革》发表了,而他却迷失了。

近两个月来,他越来越感到和肖肖没爱情了,而原因完全是因为菲菲,他中学时的好朋友梁森的妻子对他的吸引。为这肖肖在他面前哭过、闹过、甚至于还打过他。为这肖肖提出结婚过,想这样可以使陈影忘了菲菲。为这肖肖还动员许多朋友对陈影进行规劝、谴责。为这肖肖到陈影工作的大学大哭大闹,搞得陈影很是下不了台。为这肖肖还大骂过菲菲这个她过去叫姐姐的好朋友。为这肖肖还写信给正在服役的梁森把菲菲的无耻行径控诉了一番。

陈影从来也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窒息过,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压力巨大。他在那篇论文中提出了几个尖锐的观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概念已经无法解释当代社会;国营企业为什么很少能搞好不是管理上的毛病而是制度的问题;搞建设难免有赤字,一味地求平衡是搞政治而不是搞经济。这些尖锐的触神经的问题,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重视,同样也引来了不小的压力。一个署名“前法”的人在一家中央级报纸上发表文章指责陈影的文章背离马克思主义,口气是咄咄逼人的。若在文革中就凭这篇文章足以让陈影坐十年班房。中央大报一登这样的批判文章,全国各地的报纸都上了不少同类文章。经济系主任孙教授忧郁而认真地同陈影谈了话。这位五十二岁的教授是很欣赏陈影的,对陈影的智慧尖锐的思想看问题的深透性极为欣赏,对陈影这篇文章的观点也是赞同的。但校党委书记找孙教授谈了话,对陈影的问题提出了温和警告。孙教授也不得不提醒陈影。陈影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痛苦、烦恼折磨着陈影,他的心在用一把铁刷子刷他。他想到了菲菲,而不是他谈了多年的朋友肖肖。

“你的观点是对的,你具有一种深刻的敏锐性,对我们死气沉沉的学术界是个冲击。”

菲菲这个当年中文系的风云人物,稍有风姿,穿着入时,常自信地对陈影说。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文革都过去几年了,你不用害怕。”

“但是文革的遗风却越来越浓。真不是个好兆头。没有人能理解啊!”

菲菲瞪大眼睛看着陈影。

“我理解你。我理解你还不够?我这么个漂亮迷人而又有思想的女人欣赏你理解你你还不够?”

菲菲笑着看着陈影。然后轻轻地拥住陈影。她在用身体语言给陈影支持。

他们常在一起讨论,一起散步,一起参观画展,为经济学的问题和社会的政治问题会谈到深夜。菲菲的思想给陈影巨大的精神安慰。肖肖是菲菲多好呀!陈影常会看着菲菲脑中流出这想法。尽管肖肖是美丽超群的,尽管陈影第一次见到肖肖时产生过强烈的冲动,尽管那晚上陈影和肖肖发生了肉体关系后陈影向肖肖发誓要永远爱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影对肖肖的感情越来越淡漠了。他越来越感到肖肖的浅薄。多少次他在心里说:“肖肖你不会变一变吗?”“我就是要玩,漂亮女孩哪有不玩的?我不要你写论文,稿费那么少,还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连陪我玩的时间都没有。写小说,就写琼瑶那样的爱情小说,你没看到,琼瑶是台湾最富的富婆。你连给我买套好点的衣服都买不起……”肖肖那讨厌的,喋喋不休的聒噪又在烦他的心。“你要注意呀,陈影同志,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理论工作者,生活上要注意检点。菲菲和你的来往过于密切,大家都有看法了。”系总支书记认真而刻板地提醒他。他的血往上涌,他的脑袋在用打气筒给他脑袋充气。脑袋快裂了。“我想安静会儿,请你出去……”他不知道后面说了什么,反正总支书记悻悻地出去了。

陈影心里憋得难受,他要去找申,他要和申好好谈谈。

申不在家,这家伙到哪去了。哎,陈影,菲菲怎么样?认准了就上。申那家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又撞进了他的脑中。菲菲,菲菲……他敲响了菲菲的家门,他吓了一跳,菲菲的表情充满着阴郁。这个乐天派哪来的不快?尽管菲菲看到陈影立刻欢快地把他让进屋,但他还是看到了菲菲的没法抑制的忧郁。

“感到很痛苦吧!”菲菲边倒咖啡边说。“我已经看到了那些卫道士的文章,你看这书桌上的全是,我都看过了,没有一篇站得住脚的,所有文章都是一个基点,马克思主义理论是真理。马克思的观点神圣不可动摇。我真奇怪了,人类没有自由的思想,还怎么前进,那么,就一个苏格拉底后人什么都别做了。马克思确实是个伟大的理论家,但他理论不可能十全十美,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点。牛顿怎么样,他的物理学三大定律应该说是不可动摇的了,可是爱因斯坦却还是证明了相对论。我们的理论界把马克思当成上帝,把《资本论》看成《圣经》,谁要是有半点逾越马克思便要大遭挞伐。”

陈影没说话,最近发生的一切弯弯曲曲地向他走来。他疲乏地靠在沙发上,蓝色的宁寂。他的眼光触到了那张铺着鸭绒被的席梦思床上。他心里忽然剧烈地痛苦起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迅速地朝他奔来。他闭上眼睛,但他手里还是死死抓住了悲哀。

“不过有不少文章是赞同你的观点的。《申报》、《世经导报》连着发文,认为这是理论上的一个突破。”

陈影还是闭着眼,悲哀把他的眼睛给封起来了。他的心继续指挥着悲哀向他袭来。菲菲把削好的苹果放在茶几上,用牙签戳了一块苹果送到陈影的嘴边。陈影睁开眼睛笑了笑张开嘴咬住苹果。菲菲给了陈影一个温柔的微笑。陈影双手托抚着菲菲的乳房,眼里充满着爱情。菲菲迅速离开。走到窗边,倚在窗上,手中端着咖啡杯子,遥望着远处城市高楼群。

“任何一个科学真理的诞生,不是靠你去说服你的对手。只有等你的对手全消亡了,而掌握了真理的新一代人成长起来了,这个科学真理才能彻底的诞生。”

菲菲转过身来看着陈影。

“真理是说服不了人了。”

菲菲的语调充满了一种苦难。

嗡嗡的一片。陈影感激地听着菲菲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激动。

菲菲走了过来,摇了一下他的头说:

“怎么啦?蔫了?”

陈影张开眼,盯住菲菲。眼神有点异样。

“你到底和梁森关系怎么样?”

菲菲忧郁地走开去,盯着窗外。

“菲菲希望你对我说实话。这对我们至关重要。”

难忍的沉寂。

“悲剧,我们的结合是个悲剧。”菲菲沉重地说了一句。

一片白色,陈影发现一片闪亮的白色正在升起。

“别看中学时,我们卿卿我我,每天撕守在一起。那是少年时代的狂热。大学四年,也屈服了那热恋的惯性,还有那习惯的惯性。总认为大学四年,他会转化一下,可没想到更愚腐。幸亏一年只有四十五天左右在一起。”

孤独、痛苦、不幸。黑色的玫瑰,狰狞和恐怖。

陈影感到窒息。他走到窗前。

“菲菲。”

她忧郁地看着他,陈影猛地把菲菲揽在怀里,吻了。

“呵,不行,你有肖肖,我有梁森。”她挣脱了。

“菲菲,别再陷在泥潭里。”

“噢,不,不……”菲菲靠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声音微弱。

“菲菲,别再欺骗自己。”

“陈影,你回去,回去……”

陈影慢慢地,走出门去。

“陈影,”

陈影走到门前,菲菲轻轻地叫了一句,冲了过去,使劲地搂住陈影……

2

“犯罪不可能消灭,因为犯罪的原因在人本身而不是制度。像性饥饿产生强奸。”申强有力地说着,显得很自信。他思维敏捷,智力过人。

陈影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今天不跟你讨论。”

“但我总感觉犯罪和制度有关,犯罪的根本原因是差异造成的,而差异跟制度密不可分。差异是犯罪的根源。”

老计慢吞吞地吐着烟圈一脸的玩世不恭,可他的思想却是那么深刻认真。

“我认为这有一致的地方。”申说,他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弹到了门后,慢慢地吐着烟圈。

“对一些问题,我们要加强思考,各部门都在搞‘内定梯队’,这和封建帝皇的立太子有什么区别。我们平时教导我们的人民要节约每一滴水,每一度电,可是我们竟能容忍由于决策性错误而成百万、千万、亿万的浪费。”

“来,别听申糊说八道,喝酒,别便宜了这小子。经常有人向他老头进贡,这贡品我们也得分享,别便宜了‘封建残余’。”老计说。

“来来,这里还有香肠,牛肉,”宁在冰箱边大叫,“‘封建残余’家里东西还真不少,再喝一点XO怎么样?”

“你拿出来就是了,局长大人在宴席上早已喝够了。”陈影说。

“老头上次说,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可以珠联璧合,我当时就反问他,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也可以珠联璧合了?他被我噎住了。实际上,有许多现象,用马克思的理论是没法解释的,可老头就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申说。“老头真是可悲啊,把马克思主义当成宗教来信仰。”

“大家注意,这家伙思想反动,乱讲了。”宁绷着脸说。“判他十年徒刑。”

“你们好热闹呀。”

“哟,小‘封建残余’回来了,来,敬我们美丽的公主一杯!”宁给肖肖满满地倒了一杯白兰地。

“饶了我吧,宁,我喝不了。”

“喝不了不是有人吗?”宁瞟了一下陈影。

陈影的心境彻底破坏了。肖肖一进来他就感到暗然,这下彻底完了。他真想揍宁。

肖肖看了一眼陈影,脸红了。她喝了三分之一,把酒送给陈影。陈影犹豫了一下,刚想接,肖肖猛地一口喝了下去。咳嗽,眼冒金星,眼泪都出来了。

“今天差不多了吧。”老计见情况不妙说。

“陈影,你别走。”肖肖说。

都走了,申也跟着一块出门了。他知道肖肖肯定要发火了。

死去的世界,落叶飘满了大地。灰色的云,蓝天失去了光彩。

“陈影,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微弱的叹息,深幽的湖面飘来的风。

陈影的心在用纤巧的小手搔他,痒痒的。那么美丽的肖肖。两朵白莲似的乳房,特别大的乳晕,白晰的肌肤。你写什么?整天熬夜,未老先衰,像二婚夫似的。灵魂与肉体的分离。痛苦慢慢溢出来。你还写什么,我看你的退稿的信袋都可以卖很多钱了。

“陈影,结婚吧。我不好的地方你说我,我一定改。”

两条柔软的臂,缠绕陈影的脖子。他感到快死去了。勒死了。肖肖吻着陈影,用舌头舔着,陈影觉得像条母狗一样。他一阵颤栗,把肖肖推开。

“姓陈的,你别不识抬举。你这小鞋匠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一条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母狗,带着腐气。过去的一切像一片红色的光环,带着黑色的记忆,向他奔来,把心中的她掐死。

陈影打开门朝着黑夜走去。

痛苦的眼泪爬满肖肖的漂亮的脸上。

3

陈影看了看讲坛上的手表,还有十七分钟九点,他合上书本。

“一个国家可以从国外引进作为现代化最显著的标志的科学技术,移植先进国家卓有成效的工业管理方法,政府机构形式,教育制度以至全部课程内容,在今天的发展中国家这是屡见不鲜的。进行这种移植现代化尝试的国家,本来怀着极大的希望和信心,认为把外来的先进技术播种在自己的国土上,丰硕的成果就足以使它跻身于先进的发达国家行列之中。结果它们往往收获的是失败和沮丧。原先构想的完美蓝图不是被歪曲成奇形怪状的讽刺画,就是为本国的资源和财力掘下了坟墓。痛切的教训使一些人开始体会到,那些完善的现代制度以及伴随而来的指导大纲管理守则,本身是空的躯壳。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缺乏一种能赋予这些制度以真实生命力的广泛现代心理基础,如果执行和运用这些现代制度的人,自身还没有从心理思想态度和行为方式上都经历一个向现代化的转变,失败和畸形发展的悲剧结局是不可避免的,再完美的现代制度和管理方法,再先进的技术工艺,也会在一群传统人的手中变成废纸一堆,落后和不发达不仅仅是一堆能勾勒出社会经济图画的统计指数,也是一种心理状态。国民的心理和精神被牢固地锁在传统意识之中,构成了对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严重障碍。所以归根到底要使我们的民族具有一种极强的现代心理素质,否则,中国的现代化将成为一句空话。好,这次讲座就到这里。”

为了避免听课者的提问,陈影迅速离开了阶梯教室。他知道菲菲已在门口等他了。东大经济系每周末举行“中国与现代化”讲座,菲菲是每次必到。

“你今天讲得真让人兴奋,像打了一枚清醒剂。”

“到校园路去走走吧!”陈影的口气像像艺术照中的冷调,“我感到很累,太累了。”

“为什么?为哪些廉价的指责?我觉得你没必要考虑这些。”

“哼,指责,还有比指责更可怕的。”

沉默。两行脚印变得不自然起来。

“全是愚夫!”陈影莫名其妙地大叫了一声。

“陈影,你不应该被这种无聊旋进去,你应抛开一切写出你的思想,你的观点,我们的民族需要,我们这个国家需要。”

“可是那些烦人的事情,肖肖,那些无聊的指责,还有那爱情……”

陈影停止了说话,他在感觉菲菲的反应。

菲菲一下子感到孤独了。噢,那凋败的玫瑰。梁森。性欲。陈影。爱情。那晚上的冲动。夕阳西下的悲怆。死亡的爱情。令人发寒。

“菲菲,别再犹豫了。自由和幸福靠自己去争取。”

窒息塞住了她的胸。恐怖,她觉得她已葬身深深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