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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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走进地狱之门(1)

我眼前是一片迷迷朦朦的似红非红的颜色,它像深秋的清晨,家乡那条青杨河上的浓雾一样,一拱一拱地在我面前涌动;它又像我以前在美琪大剧院看戏时舞台上喷出的白气。不过我的心情却没有在青杨河边和美琪大剧院看芭蕾舞那么好。那时浑身每一个细胞都盈满着快乐温馨和幸福,心情像家乡湛蓝的天空中飞动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记得小学毕业那年,我一个人坐在青杨河边,看着浓雾弥漫的水面和岸边那些飘扬的柳枝,柳枝上刚爆出的黄芽上那苦茵茵清香沁入我心,我的心情像家乡那美丽的景色一样明亮灿烂。我激动地想,以后要写小说,写世上最美的文章。尽管我的生活非常艰难,像村口那株快枯死的千年老树那龟裂的皮一样。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可这并没有改变我对美的向往和讴歌的心思,就像那次在美琪大剧院看柴可夫斯基作曲的芭蕾舞剧《天鹅湖》的心情一样。当时看完后我掉泪了。我被优美的音乐和漂亮的舞姿感动了。我激动地想,我要努力奋斗,以后要过上有芭蕾看像芭蕾舞一样的美好生活。当时的心情多好啊!现在却不行了!连让我空想的时间也不多了——

因为我的生命已经要用分钟来计算了!

因为我即将要到刑场被执行枪决了!

因为我二十五岁的生命就要走到了尽头!

我现在待的地方是地下室一间不足两平方米像铁笼子一样的监房里。我现在心里很平静。几天前的情景又在我脑壁中映现。那天省高院的法官到看守所向我宣布了省高院的死刑裁定书。我的上诉被驳回。我听完后如五雷轰顶眼前发黑,头皮和四肢瞬间全麻了,脊背阵阵发冷,腹部不断地涌涨着,仿佛要小便一样。尽管我无数次想,上诉不可能改判,因为我的罪恶实在太大了:我剥夺了一个和我一样年轻的生命。但真到了裁定发下来,我还是觉得绝望。法官向我宣读完裁定书后向边上递了个眼色。立刻,几个小犯人把我按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我像只被缚的鸡一样。我被扔回监室。这时我才开始流泪。两个小犯人陪伴我左右,安慰着我。一个高个儿有点年纪的对我说,兄弟,想开点,这几天好好过吧。人的归宿都一样,你今天先走一步,以后我来找你吹牛。他点燃一支烟,递到我嘴上。我使劲抽了一口。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这样绑起来,我这样很难受。另一个很壮实的说,兄弟,忍着点,除了验名正身那天,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能再松绑了,饭也得由我们来喂。为什么?我不解地问。他们麻木地看了我一会儿,上了年纪的那人缓慢地说,怕你想不开。我闭上眼睛,我将白天黑夜这样绑着直到上刑场。我又滚出泪来。我使劲吸烟,一会儿,烟就抽完了。我像平时在工地上干活那样猛地把烟屁股啐了出去。烟屁股啐到墙上又弹了回来,落在我面前不远的地上。青烟冒了一会儿就灭了。我心里忽然想到我的生命马上就会像这个烟屁股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了。高个儿口中刁着一支烟进来,见我没烟了,把烟塞进我嘴里。我又使命吸了口。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抽了。我以后再也不能这么抽了。不是不准抽烟吗?我对他们说。这是沾了你的光。高个儿猛吸了一口说,这几年我已送走了十八个了,你是第十九个。高个儿的语调有些涩重。两个人陪我坐了一会儿走了。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离开我非常留恋的世界了。我再也没法看到我故乡的青杨河了,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天鹅湖》了。兄弟,还有什么要写下来的就说,我去替你找纸。这时上了年纪那人对我说。

对面另几个等待宣判的犯人默默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不是死罪,不过看神态不像。我头晕得厉害,这种晕不同于以前那种头晕。我现在头晕有种飘浮的感觉,同时又有点虚泛无力。我不得不靠在铁杆上,用额头支着。我的手被冰冷的手铐从背后铐着。

上午,法警把我从看守所带到了法院。他们松开了我的五花大绑。被绑了几天,现在,真有种自由的感觉。吃中午饭时我的手铐打开了。替我开铐的那个法警看上去和我的岁数差不多,而且很英俊。我想到我也和他一样高大年轻英俊。我想到了那个爱我的女兵排长,以及那些爱过我的女兵们,我心里一阵剧烈的酸痛。那时要是听她的话用功复习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考上军校,就可以提干部,就可以和她结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可那时我被她迷住了,整天呆在她那儿,以为自己聪明能考上。嘿,女人是最坏事的。没她,我好好复习,一定考上军校了。没考上只得离开部队回到我那穷山恶水的家乡。她现在一定知道我的事情了,一定伤心得哭了。因为我的事情哄动了省城,报上登了出来。我的一审判决报上肯定登了出来。她一定会看到。我感到有一把利刃在心壁上缓慢地割着。她今天会来看我的验名正身吗?

那个岁数大点的法警把一盒饭递给我时,看我的表情平静得像一尊雕塑一样。

“小伙子,好好多吃点。”

老法警说得很缓慢但很清楚。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顿饭了。这是我最后一顿饭了!我在心里使命地叫了一句。饭菜真不错,是我以前最喜欢吃的红烧大排。我像在部队时一样狼吞下去。这样的饭我再也吃不上了!我在心里又大声说了一句。我要善待这顿饭。我全身心地吃了起来。这饭真香啊!当兵前我一次都没吃过。这是我童年最难过的记忆。饭菜是用马路边上五元一客的那种泡沫盒装的,我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盒底的一点大排油我都舔掉了。我真想再吃一块大排。我把空盒放在地上抬头看法警。

“再去替他拿一份。”

上了年纪的法警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对年轻的法警说道。我一阵高兴。

“大排来肥一点,挑大点儿的。”

他对那个已走出铁门的法警说。我感激地看着老法警。老法警的眼神麻木得像鸽一样。

“小伙子,到另一世界好好修炼吧。来世别再到这里来。”

上了年纪的法警冲我翻了一下眼皮。我朝他笑笑。但我知道我的笑一定很尴尬。一会儿,年轻的法警拿来饭菜。我又喷香地吃了起来。两盒饭两块大排,吃得真过瘾。只有在部队会餐时才这么过瘾过。那时刚野战训练完,从几十公里外的郊区赶回在市中心的司令部大院。司务长为我们准备的就是红烧大排。战友们像在训练时一样个个争先,穿着满身是泥的训练服冲进了伙房。我想我们每个人大排的消耗量肯定是常人两三倍。那情景壮观得足以让人瞠目。我吃完,满足地看了一眼两个法警,然后说谢谢。年轻的法警又把手铐替我戴上。然后锁上门,两人走了。

我头晕得厉害。冥冥之中我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问我:

大庄,你为什么要去杀人呢?

我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我摇了摇头,看清了是那个曾经爱过我的女排长的声音。

我没办法,我没钱,我太穷了。

那你应该努力工作。

我心里再次涌起退伍回到家乡后那掉进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等死的绝望感觉。

穷山恶水的再干也没钱!

那你家乡的人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