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晓明小说时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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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新时期终结”与新的文学课题(一)

也许“新时期终结”这种说法过于刺激人们的感情,然而,我们称之为“新时期”的那段辉煌的文学史,在80年代后期实在是徒有虚名。当然,“新时期”解体存在一个后延阶段,不妨称之为“新时期后期”。

80年代后期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和文化秩序发生了很大变动,经济增长与“文化失范”构成了不太协调的文明情境。知识分子奉行的价值准则,在社会现实中不再起到“中心化”的创造作用,而经济实利主义上升为社会的主要价值取向。文学无法以意识形态为历史轴心构造社会化热点,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追踪现实热点而迅速成为消费性产品,“纯文学”只能退回到艺术探索的有限领地。因此,80年代后期,准确地说是在1987年,文学的历史转变乃是不可阻遏的趋势。“新时期”的神话已经讲完。

文学转向的标志当然要追溯到马原。早在1984年,马原就写下《拉萨河的女神》这样强渊叙述观点的作品,然而直到/987年,马原的意义才为文坛普遍关注。马原把文学从意识形态中心拉到一个方法论活动的领域,对于马原来说,“写什么”已经变碍不太重要,而“怎么写”才构成叙事的重心。马原明确卢称他的叙述是一种虚构,但是他又把虚构性的叙事与现实实际的经所有意加以混淆,在虚构与现宴之间没有确实可辨的界线。

与马原同时或稍后的洪峰、扎西达娃和残雪虽然风格迥异,但也都强化了文学向叙事方法、语占感觉和个人经验方面转化的历史趋向。文学“不再是引导少数一些大无畏的真理追求者们前进的火炬;它毋宁是跟随着生存斗争的后面在收拾病弱与伤残的一辆救护车”。

1987年之后,一批更年轻的作者步人文坛,其一被称之为“先锋派”,他们主要有苏童、余华、格非、叶兆言、孙甘露、北村、吕新等人;其二后来被称之为“新写实主义”,他们主要有刘恒、刘震云、李锐、李晓、池莉、方方、范小青、储福金等人。尽管他们之间的文学观念和表现方式大相径庭,但是作为“新时期后期”的文学现象,却也有着共同的倾向。文学写作不再具有社会“中心化”的实践功能,它们不再讲述“大写的人”的故事,人物变成角色、符号或“小写的”个人。王朔的挑战意义显然因为他对正统观念和既定秩序的拒绝而被弯大,他的人物其实就是嘲弄一切,也嘲弄自己的普通群众。虽然“新写实主义”也在讲述完整的故事,然而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大都是被平庸而贫困的日常生活随意摆布的“小写的人”,他们身上的历史、文化、精神之类的灵光圈已经基本消失,存留下来的仅仅是最低限度的生存欲求。“新写实主义”声称要“还原生活的原生态”,不如说是把人物还原为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19世纪尼采说“上帝死了”,20世纪福科说“人死了”,也许这有些夸大其辞;不过,80年代后期,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确实发生了某些深刻的变化,无视这些变化显然无助于理解我们时代的精神特征。

(二)

作为当代文学危机的直接表征。“先锋派”的实验性探索无疑最深刻地显示了“新时期”的终结,而且最尖锐地预示了“新时期后期”极端的文学流向,它标志着当代文学所达到的一个片面的艺术水准(高度)及其面临的困境:其一,文学写作不冉具有“创作”的意义——创作意味着而对整个文明、面对历史重新构造和重新认识生活,而“写作”仪仪表明个人的艺术活动,1987年至1988年,“先锋派”的形式主义倾向尤为严重。

其二,“先锋派”小说一度以其强烈的话语表达意识给出一个语言制作的世界,在这里,语言的修辞效果替代了本体论意义上的美学效果,因此不难理解,先锋小说为什么要大量使用语法险峻的长句式和奇怪的比喻结构。“文化过剩”在这里仅仅被表现为语言过剩。当然,通过改变常规的语言秩序也能够给于反常的经验和感觉方式。

其三,“先锋派”大多不是从与当代现实对话中获取灵感,而经常是从外来作品或某些文化母本(传统经典作品),甚至一些历史传闻那里攫取动机来写作。格菲声称他的写作来自对生活的切实感受,但是不难看到博尔赫斯一类大师对他的原初启示;孙甘露的写作经常是一些鲜为人知的经典作品的花样翻新;叶兆者不仅有家学渊源,那些老到的怀旧故事同时也得力于他所学的现代文学专业;北村更是经常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形成。学观念所诱惑;至于苏童,他迄今最成功的作品《妻妾成群》则不难看到《家》、《春》、《秋》和《红搂梦》,甚至《盒瓶梅》一类的文化母本在起作用。令人吃惊的是,个人化的经验却能使这些“动机”催化而成别具一格的故事其四,远离现实的形式主义实验毕竟难以持久,退去了形式的外衣又如何呢?事实上,1989年之后,“先锋派”大都放弃诉言形式的探索,那些度山形式压制的故事重又浮出叙事表层,然而,这些故事依然远离现实。它们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历史故事,它们填补了现实的真空,结果也是对现实的寓言式的改写。值得注意的是,“新写实主义”近来电表现出偏离现实的动向,或者重写五六卜年代的故事(例如池莉《你是一条河》),或者改写革命历史故事(例如李晓《相会在K市》)。尽管其现实性即写实性很强,但它们毕竟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

(三)

步入90年代,种常规化和新的综合形势正在形成。文学“探索”势头锐减,形式探索也不再能花样翻新,许多年之后,人们也许会意识到,80年代后期文学跌人低谷后所作的负隅顽抗,却是文学革命的最后一次冲刺。90年代的文学将更加趋十成熟,也更接近寂寞。

也许王安忆近期的数篇作品(如《毅叔的故事》、《歌手日本来》、《乌托邦诗篇》等等),预示了90年代颇有希望的艺术水准和趋向。这些作品的显著特征在于重新写作个人的心理自传。

王安忆的叙事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丌放性:个人的心理经验与时代的巨大变动相融合。在个人与历史,与现实同时进行的后现代主义式的多声部对话中,却又流荡着古典性的抒情意味,这种意味写出了当代文化失败主义的真实情境。相比较而言,余华新近的长篇《呼喊与细雨》则显得过分深邃地坠人个人的心理经验。王安忆的个人记忆携带着悠长的时代记忆绵延而至,余华的“记忆”则依靠纯粹的幻觉和怪异的语言感觉来表达。

作为近几年非常优秀的长篇,《呼喊与细雨》把个人的心理经验刻画得淋漓尽致。在这方面无疑当推首屈一指的杰作,然而,它显然缺乏历史、文化和变动的现代牛活罔像,这表明,新一代的作家仍然面临严峻的考验。

历史总是会不断给出新的形势和新的课题,90年代也还会有新的挑战。对于部分人来说,文学已经变成一种服务性的和消费性的娱乐行业;而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文学写作将变成最后的文化守灵。作为文化的幸存者——他们(还有我们),依然怀有希望,去夺取文学史残余的胜利。

原载1992年7月《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