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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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有句乡村俚语,曰:“久别当新婚”。这实在是经常离乡背井的前辈对夫妻生活精彩的总结。敝乡是侨乡,解放前,土地集中在地富手里,农民无地可耕,再加上征丁赋税,一部分豪杰精英,揭竿而起,征讨统治者,一直北上打到北京城。孙中山!洪秀全,叶剑英就是这批豪杰精英的代表。但大部分人却离乡背井,远渡重洋去当“番客”。番客即华侨。我们敝乡敞县,至今仍叫华侨为番客,洋人为“番鬼”。

广东有两个著名的侨乡县,其一是珠江三角洲的台山县。全县人口六十万,海外人口八十万。其次是敝家乡A县,同样全县人口六十万,海外人口八十万。台山人当时多是卖猪仔到美洲当苦力当淘金工人,现在倒成了富豪辈出的“金山客”。A城人喜欢读书,再穷的人也去进私塾。从“上大人、己化千”到会念几句子曰诗云后,就系条腰带从韩江顺流而下,从汕头港出海。须经七天七夜,才能到印尼马来西亚等地去当“番客”。所以至今乡下人还把南中国海到马六甲海峡那段海域称七洲洋。地图上用放大镜也找不到的地方,乡下人照样这样找到。现在他们的侨居地都属第三世界的东南亚。

清代伟大爱国诗人黄遵宪是敝同乡,他也是番客。他到过日本和新加坡,但他是公差,在那里当外交官。这位外交官不但很有学问,而且非常了解民间疾苦。他作诗一首形容当时新婚男仕背井离乡出走南洋时矛盾痛苦的心情: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各东西;

挽水西流总无法,从此不养五更鸡。

从企图挽水西流到从此不养五更鸡,深刻地写出了夫妻离别前依依不舍,欲哭无泪的悲恸。

丈夫在海外异国谋生,女人在家勤劳操持,若干年后,丈夫乘“芝渣连加”大客轮回来了。翩翩少年已鬓发如霜,桃花闺女也一脸皱纹。宽阔光亮滑嫩的前额,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好几“电车轨道”。“久别当新婚”,他们珍惜这次重逢,反正在她眼里依然是他;在他眼里她也依然是她。久别重逢的喜悦与甜蜜,无论男方女方,谁计较那两鬓的白发和额门上那几条“电车轨道”?因为个把月后,他们又要在码头边吟哦黄遵宪《挽水西流》那首离别诗了。

我这次回家,和云云相聚重逢,也有“久别当新婚”的甜蜜欢悦。夫妻之间,无须道歉,无须对方宽恕。廉颇老将军负荆向手无缚鸡之力的蔺相如上门请罪的故事,在政坛上引为美谈。若在家庭中,将是一宗天大的荒唐笑话。夫妻之间,有一方“犯错误”,请求宽恕时了不起就关起门来打鞋梆子。若是挨打的是男子汉,女人一边流泪,一边举起鞋梆,一般都打不下手,打也是做个样子,“重起轻落”,打在丈夫身上,痛在妻子心里,打他干吗?何苦乃尔?

我和云云自然没有上述问题存在。偏见-消除,胡思乱想自然消失。远构不上行动上的改邪归正,平日里的埋怨情绪也烟消云散。流着泪伏在你的肩膀上,几乎听不清的喃喃细语:“骂一声俏冤家,你的良心难道喂狗去了!”这就算是最严厉的责备了。还是“在家千日好”。想起机关里大声疾呼,拍桌瞪眼,美名为帮助的批判会,真是从但丁《神曲》的鬼域中登上了玉兔嫦娥身边的仙境里。

“云云,你很美!”我轻咬着她棱角分明,红艳艳的嘴唇,开始向我当年穷追不舍的美人唱赞美诗了。

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你这鼻子,笔直悬胆;你这眼睛,象黑宝石;你这眉毛,象月初的娥眉月;你这睫毛,特别长,忽闪忽闪,象……”

“老说这些话干什么?”她推开我满脸吻个不停的脑袋。“多久没回来了,不能谈点别的正经事吗?”

我笑了,用右手食指划她的脸:“还害羞是不是?听说女人当姑娘的时候,喜欢听人夸奖,年岁越长,有经验了,不是什么时候夸奖她都愿听。是不是?”

云云说:“人会长大,会衰老。观音菩萨,年年十八,那是因为她是神仙,长生不老呀!可是,我是凡人,以后要做母亲;五十过了还要当奶奶。那时你回来,上床后躺在我身边,也念这本通书?你念得成吗?”

我说:“以后归以后,现在归现在。年轻时天真无邪,如含苞欲放的芍药;年纪大了枝叶挺秀,出现了另外一种难得的美,叫成熟美。”

“老了呢,当奶奶了呢?”显然她希望我说下去。

“老了也有老了的美,刚毅、苍劲,你看画里的黄山松,不比松秧子美吗?白发童颜,飘着长须的老者,扶个拐杖,腰间系个葫芦,在林中小溪漫步,你说美不美?”

“你指的是老大爷。”她轻轻捶了我一拳。

“杨令婆佘太君,还有穆桂英,年纪也不轻呀!你妹妹月月就演过穆桂英,多神气!”我马上又举出老妇人中的英雄豪杰。

“难怪月月那么敬重你,听人说,她对你简直五体投地。”我听出,这是刺我的话。

“我就不会说几句讨你喜欢的话?”加上这一句,我担心她要动手反攻了。

我说:“月月的处境多么困难。最初,老崔打成‘胡风分子’。组织上派人找她,要她和老崔离婚。离婚手续办了,老崔回到乡下穷困潦倒,想有点钱买烧酒卤猪头皮,竟和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奶奶鬼混。以后一查,老崔不是‘胡风分子’剧团要好剧本参加五省汇演,又把老崔请回来。老崔提了个条件,说他和月月是组织上强迫离婚的,现在不复婚就等于不落实政策,他也无心写剧本。剧团领导为了要老崔写剧本,又劝月月和老崔复婚。月月说,这个无赖怎么能和我再在一起过日子呢,她誓死不从。唉!”

云云几乎嚷起来了:“岂有此理,哪有这样的领导?月月做得对,什么破镜重圆。杨洋,你念的书多,镜子破碎了,用什么办法重圆了拿去炉里化,做出来的就是另外一面镜子了?破镜我看不能重圆,你告诉月月,以后领导再来劝她和老崔好回去,就对那个狐狸花俏的领导说:你太太,你女儿嫁给老崔不好吗?”她气得喘着粗气。姐妹情毕竟有姐妹情,这个一向柔顺,说话都象窃窃私语的云云,这回也气得肝火上来了。

我告诉云云:“你也不要疑怀月月想打我什么主意。我毕竟是知识分子,又是她姐夫,处境如此困难,吐苦水出气也要找个靠得住的人呀!”

云云说:“应该,应该开导开导她。她这个人烈性子,想不通时可以去上吊,跳楼,甚至杀人,那就不得了啦!”,“你知道不知道,她准备嫁个民兵营长。家在农村,就在剧团附近。男的也是考不上大学的高中生,也会写些小演唱。比她还小五岁呢!”我把最近得来的消息告诉她这个亲姐姐。

“我看月月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想出了这个鬼主意。这样的婚姻,我怕仍然长不了,但总比老崔强百倍。”云云说到这里笑出声来,“这样,老崔绝望了,剧团领导也省心,免得老是去操心别人的婚姻家政。”

“罗亭这人怎么样?”

我是随便问问,脱口而出,绝对不想在云云面前挑起这一话题。

“他不正给小花治病吗?不是说你同意了吗?”

“我是说他对你,对我们一家?”我不让她绕开话题,答非所问。

“他对我一家自然好。老太太如此精明透顶。略有差池,他能在我家寄住得那么久吗?”

“对你也不错吧。”我作了进一步的“启示”。

“帮我接老母猪刚生下来的小猪崽,帮我治疗、护理家婆的骨折,帮我升火煮饭,打扫庭院,不是亲朋不是客,又住在一个庭院内。他虽坚持住杂间,但毕竟共一个门院,三餐吃饭,又同台共桌,还要好到哪里去?”虽说不上“评功摆好”,但说话的感情色彩,也不见得话里没有溢美之辞。

“我也挺感激他。没有他,这个家怎样撑持下去?”我以肯定的语气表示同意云云对罗亭的评价。

“你怎么不感激他?你学古戏文里帝王将相的下流主意,把自己的妃子和爱妾赏赐功臣。”

“话从何来?”我仿佛人格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