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逝水流痕
18812900000021

第21章

樱花时节

赴日之前,我将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古都》读了一遍。故事很平淡,也很朦胧。但,我从小说中认识了日本京都。当我从福冈坐上新干线之后,很快便到了京都。我提议去平安神宫看八瓣櫻花。

四月,櫻花正放,整个京都像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雾。平安神宫未免有点造作,松树跟櫻花在一起,刚柔对比得太强烈了。我宁愿在春尽的时候,绕过那幽暗树丛小径,踩过几乎平贴池塘水面的石块,看浮在浓翠水上的菖蒲;或者,夏曰黄昏,坐在台阶上,无尽地遐想。平安神宫,并不值得叫人那么想念。

川端康成笔下的女主人从南禅寺那边绕无路,走出知恩院的后面,经过圆山公园里面,走着旧的小路,来到清水寺面前,正好春天的晚霞笼罩着那一带。——是的,这条旧小路,最好走,如果不怕远,还可再经那段“哲学之道”。路而称“哲学”,不必再描述,也可想象了。当然,趁着櫻花还未落,柳还最娇柔的日子,最好走。作家笔下的场景,有时会令你想得太多太多。

匆忙中我们回东京。在东京,是旅客最忙的日子,因为许多来客要把珍贵的时间,跑进那些大得叫人迷途的百货公司里去,拼命抢购。有人可以买得大包小包,面带喜色,哪来神奇力量令他们可以跑完八层大楼,又有这么多的东西可买,我有点不明白!但别人也一定不明白,我却跑往神保町。

谁都知道,神保町纯粹就是一条书店街,热闹而又肃静。有人告诉我这里的书屋什么书都有,什么书都能买得到。

神保町飘着小雨。这个时候在街上踱步最好,不太冷,不戴帽子,让雨花洒在头发上、眉毛上、脸上,有点柔柔冰凉的感觉。我带得满肩雨粒,在入门前,站在檐下,顿一顿足,拂一拂肩襟,抖落点点雨花。就是在一个这样天气的黄昏,我踏进一家旧书屋去。低矮屋檐下,镶在木门上的玻璃,大概蒙尘日久,显得朦胧,别妄想站在外边可以看到店里一些底蕴来,当你的鼻子凑得太近玻璃时,呼出的气便把本来稍能看见的影象,也弄模糊了。门是要向左边推开的,得留心那高高的木门植,小心被它绊倒。里面也是昏暗得像被烟熏过似的,窄窄的空间全堆满了书。书架上中国、曰本古书,看来很凌乱,但细看就知道还是很有秩序分了类地摆放着。有些大型丛书,都用绳子扎好,或用纸包好写上书名,毛笔字很刚劲,不像一般日本流行书法那样松散。壁上悬着个古老上链式的摆钟,全店就只有它发出滴答滴答响声,这叫人感到用点力移动一本书,或者自己的呼吸都会打扰了那静穆空气。

也许,要走店后端一点,才猛然发现古老火炉旁,两叠大的榻榻米上,摆着矮书和凌乱书堆。一个清癯老人,穿着颜色深沉的精布和服,正跪坐在桌前看书。他是书屋的老主人。他连头也不抬,仿佛在自己书斋用功,哪里像卖书的?这也好,互不干扰。你读你的,我看我的。随手翻检一下,都是买不得的书。在这样的风格的旧书屋我拿着的书,恐怕只有有学问、有钱的书痴才买得起,看看倒不妨事,站着翻了好久,接收着各种知识。上灯时分,老主人站起来亮了一盏昏黄的灯后,仍旧坐下来看书。我也该走了,推开门,外边的雨止了,只是气温比来时低。我回头看,那书店的一窗昏黄,已在遥远的后边。踩着满地的落櫻。我很惬意,而且踏实。

我想只要用内心情感和人格力量来玩味体验这一切就够了。海明威有句名言叫“人可以被毁灭,但决不能被打败”。我想我们这些既不能经商,更不会玩权术,而是以知识安身立命的人,应该用内心来欣赏世界一切文化精华。走到哪里,我们就看到哪里,不管知识以何种形态和方式来叩访我们永远渴望的心户……

地铁的发现

在一个地震、火山和海啸频发的岛国上,日本人凭着惊人的智慧和毅力,奇迹般地建成了四通八达、立体交叉的地下交通网络,向世界证实了一个古老的东方民族的巨大创造力。

在日本的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都坐地铁。我置身于那些普普通通的日本人中,亲眼观察他们的行为和表情,我的思绪常常纷飞,想得很远很远。我以为地铁在日本已不只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它是日本社会的一个缩影。

一提起日本地铁,人们立刻想起的,是便利和舒适、豪华的新干线列车,俨然就是代表。在称羡人家交通先进的同时,也不要忘了,日本的地铁其实是很拥挤的,少有人了解,日本人是怎样对待这种拥挤的。

只要看一看日本的高速公路家常便饭似的塞车,节假曰新干线列车的严重超员,东京各大车站终日混杂熙攘的景象,就不难明白这一点,就拥挤的程度而言,有时东京并不亚于北京。在日本这样一个人口密集的狭小国度里,交通供求矛盾的彻底解决恐怕仅仅是个梦。

然而,尽管日本交通拥挤,却是有秩序的、有条不紊地运行的。

地铁站台上的日本人,静静地等候着列车的到来,除了站台工作人员紧张地指挥着人们上车以外,根本听不到乘客的说话声。列车一到,上面的人刚下完,下面的人鱼贯而人,按照指定的方向走进车内,各就各位。有时车内已经填得结结实实,可是还有人没上去,这时工作人员通常是一手夹着信号旗,侧过肩膀把乘客使劲往车内顶;车内掀起一次波涌,乘客会连锁反应似地晃动一下,通常要使出吃奶的劲顶上好几回,才能把乘客勉强挤进车门。最后,车门紧张不安地来回抽动几下,终于关上。

这是一种不掺任何水分的拥挤,比起那种咋咋呼呼、你争我抢的拥挤,要实在得多。

这是一种理性支配下的自我克制,它基于“我要坐车,人家也要坐,要走大家一起走”这样一种观念。这比起那种“我上来了,快走吧”的心理,显然要文明。

我在东京坐地铁时,还发现一个现象,车内越挤越安静。东京地铁的拥挤,有时超过了人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叫出声来未必不是一种缓解的办法,然而我从未听到过这种叫声。这种忍耐力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为此深感困惑。

正是这种超常的坚忍,保证了日本地铁的高度正常运行。

在日本人的性格中,忍耐和服从根深蒂固。早上挤地铁不过是紧张一天的象征性开始,之后的8小时,他们在另外一个同样拥挤的空间里生存,兢競业业,恪尽职守,甚至忍辱负重,夹着尾巴。日本人欣赏这种个人牺牲的精神,并以此为美德,所谓的团体主义,就是建立在这基础上的。这种自觉的忍耐和克制,无疑是日本社会高效率运转的前提之一。我甚至认为,日本民族100多年前在世界上的崛起,战后日本经济再度奇迹般地起飞,都同这种精神有极大关系。

记得从成田机场出来,第一次登上东京的地铁,我便为眼前的景象所动.日本人果然名不虚传,那么好学,那么辛苦。车厢里的人,要么在看书,要么在打瞌睡。望着那一张张疲惫不堪、打着盹的脸,我不由感叹起日本社会竞争的残酷激烈。见到许多人手不释卷,日本人如此好学,难怪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会出现川端康成和汤介秀树这样荣获诺贝尔奖的杰出人才。我把这同日本自明治维新起就实行的中小学义务教育制,如今已经消灭了文盲,大学升学率居世界前列联系在一起。

随着坐地铁次数的增多,我发现,事情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地铁里打瞌睡的日本人不少,可很少误站的。快到站时,已经睡了的日本人颇有准备地站起身,整整西服、领带,从容不迫地下车。我也很少见到过打呼噜、流诞水之类有伤大雅的现象。他们并没有真正睡去,充其量只是我们说的“假寐”而已。

我还发现,地铁里的日本人手里拿着的,大都是卡通漫画和消遣性之类的杂志。在中国,卡通向来是孩子们的读物,可在日本男女老少都很着迷。地铁中,上班族们抱着一本砖头般厚的卡通漫画本,沉浸在阅读的快意中。地铁一圈跑下来,车厢里总要遗留下许多花花绿绿的漫画杂志。

在中国,地铁和公共汽车这类公众场所,常常既是助人为乐、敬老爱幼的地方,又是滋事生非、争吵磨擦之处。这是一幅自相矛盾的图画。

在日本,情形恰好相反。东京的地铁,纵然人再挤,也难以热闹起来。乘客们既彬彬有礼,又冷冷淡淡。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不让座位,也不争座位。

一次我坐山手线去池袋,途经高田马场站时,上来一位妇女。她身背着一个孩子,左手提着一个皮包,右手拎着一个购物袋。当时我紧靠车门坐着,就主动站了起来。那妇女淡淡地向我道声谢走到座位前,却迟迟不坐下,而大声呼叫。这时车门口又上来了一位汉子,两手空空,胳膊下夹着一本漫画杂志。丈夫的轻松和妻子的辛苦,在我眼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汉子大模大样地走到座位前,当仁不让地放下屁股,端起漫画看了起来,妻子站在旁边,毫无怨色地哄着孩子。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丈夫,也竟有这样的妻子。事后回想才开窍,那不是一个典型的日本人家庭生活小场景吗?

地铁包容着另一种东方文化。

1993.10

东瀛联想

作为一名中国作家在日本,时常自我警醒和激愤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因为它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引起我们的联想。日光的“东照宫”,京都的“二条城”,大阪府的“大阪城”,明明白白是依据唐朝建筑的样本照做的。金碧辉煌、雕刻精细的长廊和殿门,就直白叫做“唐门”。宫里屏风上的画,跟在北京“故宫博物馆”看到的唐人画,没有多大差别。古木参天的幽林,传来阵阵古琴,沿声细觅,拐了几个弯,只见又另有树木,琴音还是来自无觅之处,这般境况,分明是古意益然。踏进在古代本来为皇宫贵族织绵织绢的“西阵织物馆”,令人想起的又是与曹雪芹有关的清代“江宁织造厂”。看了德川时代三大名桥之一的岩国锦带桥,不会怀疑是“清明上河图”里那道桥和江南水乡的那些拱桥。

尽管不断地提醒自己,为什么跑过海来看自己的文化?但这种联想总是挥之不去,而且愈来愈强烈,往往一闪就占住了脑海,我完全失去控制它的能力。试看看吧:踏上不用上一口钉,只靠木榫嵌成的淸水寺眺望台,远不说北京宏伟无比的天坛,就是与我们广西容县的真武阁的建筑同出一辙。看见摆在寺门的一双铁屐,和两把许多人使劲也提不动的铁禅杖,我又仿佛看见《水浒传》里鲁智深的影子。在绿油油一片的“后乐园”里,我会诵着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诗句。进入阴森肃穆的“三十三间堂”,面对一千尊观音和面目浄狞的十八位罗汉,我15年前在山西大同大学毕业实习时看到的“云冈石窟”就一个模样。跨进满是奇怪形状钟乳石、丰富地下水,冷得我发抖的“秋芳洞”,在别人的赞叹之声中,我觉得桂林的“七星岩”要比它好看百倍。

那么,似乎到了京都就一定要到雨中岚山,就很好奇。不觉进入山中,到了大悲阁。

大悲,在深山藏起哀伤,鸟居倒塌,钟楼残损,只有一个曾到过中国的老僧。他懂得中国话,他说:“哦!中国,我去过。”然后一笑,破了古刹的凄凉。和尚、寺院,虽然不在奈良,也兀自叫人想起鉴真大师。八十年代初,我还荣幸当选为首都大学生的代表到机场迎接从日本回国的鉴真大师像。

当安禄山还做河东节度使、平卢节度使的时候,那鉴真,已经在滔滔的巨浪中,带着弟子,横渡东洋六次出国。苦得眼睛要瞎了,执住大弟子普照的手,哭着说:“为传戒律,发愿过海,遂不至日本国,本愿不遂。”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法了解“传戒律”有多么重要,会令他不辞艰苦,也要到这个小国来。不知大师教会了日本一些什么。

回到水之湄,自然该想到渡月挢。月初升的晚上,自对岚坊向着桥头走去,迎面是棵千年老松照水迎客,就当下明白,沿着桥,不是到达彼岸,而是直抵月殿。那个筑桥人,要在桂川住了多少时候?才发现桥必须由岚坊畔筑起,如此便可直指新升的月,使桥不枉负渡月之名。这种诗的才华,我以为是吉备真备由盛唐带回去的。

过了桥,沿水边走,树下,稍歇一下。抬头看,一块石碑临水而立。“日中不再战”,不必追问,碑上五个字在什么时候刻成;应该问:五个字,要用几多史册才载得住?要几许血泪才写得完?我也只能永远是普通人,不懂得太多那些遥远、深奥的故事。也千万不要对我说,我怕听了要愤怒,怕听了要联想。谁要战争?我们绝对不能要战争。一衣带水,同一种文化的根源,为什么要争斗?是不是一种文化熏陶的人总爱斗争?但多少人在争斗里死去?说不清。

石碑竖在川畔,冷冷的不说一句话……

我想起了电视上一句广告词:“人类失去了联想,世界将不复存在。”但,此刻我实在不愿联想。

1993.10.

呆望广岛

一阵暴雨过后,凄风中,我们来到广岛“和平纪念广场”。

可以说,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走进广场的那个日子,都该是凄伤的日子。广场的草绿油油,碎石子白得耀眼,早盖尽了五十多年前在这里的血肉与灰尘相混的恐怖色彩。慰灵塔旁有人在擦着眼泪。

站在广场尽头河畔,呆望着对岸那座原子弹爆炸后唯一剩下来的建筑物残骸,我禁不住思考:这个残破圆顶,只有儿堵疮痍满身危墙的空架子,半个世纪以来带给日本人的究竟是忏悔当年不该发动侵略战争,还是警示不要再有战争,还是记恨别人对自己国家的残忍行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