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秦岭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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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归园札记(2)

不久,文化革命开始了。他是牛棚里的第一个成员,也是逍遥派。曾安排他看守柳青,有时给买饭、看病,有时作长夜谈。后来,“走资派”都解放了,仅剩他一人守牛棚,成为最后一个成员。七零年春节后,他被解放,十多天假期后,刚刚上班,却被带上手铐,用北京吉普押往监狱。一年之中,家人不知他的去向。“失踪”的他,这年冬天是在一堆麦草中蜷曲着捱过的。武斗时候,曾住院动过开腔手术,肺叶被截掉了;到监狱后伤口破裂,疼痛难耐。医生给治疗,往伤口泼半瓶酒精了事,险些没疼死他。病中的他被判处五年刑。庆幸的是有年冬天被抽出来写戏,同鱼闻诗一起,享受过几天特殊待遇。刑满后,从砖厂到机械厂当仓库保管,又是三年“自由犯”的生涯。

落实政策后,多年不白之冤逐步得以昭雪,于1979年六月回到省作协机关工作。不幸的是,患难与共的妻子就在他平反后的不长时间,离开了人世间。他们五二年结婚,婚后不久他害病,而后当右派,坐监狱,她每两个月探监一次,受尽人间苦难。他回到了她身边,她却永远别他而去了。也就在此同时,他收到《文艺报》打来的电报,要他去北京,约他撰写谈长篇小说创作的论文《有益的探索》。王愚,又出现在文坛上。曾经失落的星,发出炽白炽白的光。二十三年过去,青春已逝,人却不死,文亦不死。马列主义信仰者的他,要求入党的夙愿愈加强烈。

1956年至今,王愚共发表论文百余万字,论文集《王愚文学评论选》、《新时期小说论》分别在湖南和陕西出版。现任《小说评论》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书记处书记。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福你,我们的文艺评论家!

富平见闻

在博客上认识关山牧,他约请我和子雍、广芩去一趟阎良。我问啥事,他说没事,就是瓜下来了,来尝尝。见了面,这才知道他叫冉学东,自称农民,在阎良关山镇开了一家书店,自己也出了几本书,与诸多名流多有交往,是当地的文化名片。

瓜是甜瓜,我小时候叫它梨瓜,又称小白兔,香而脆。在城里多年,很少能吃到香而脆的小白兔,多是那种瓷实的北京梨品种,皮厚实,没味气。阎良的甜瓜,让我找回了童年的滋味。我只知道阎良出飞机,这才明白这里还是甜瓜基地,田野上是瓜的海洋,道路旁甜瓜堆积如山,车水马龙,风也是甜的。广告上牌子叫“蜜霸”,霸气十足,可见是甜到家了。

生长甜瓜的这片土地,也生长过苦涩与悲壮。战争与和平,曾经在这里交替重复,是雄奇的历史,也是民族的记忆。关山、武屯、栎阳,一座座历史文化名镇,蕴藏着大秦帝国和大汉王朝的遗风。关山不见山,是取关隘要塞之意吧。倒是有北原,也叫荆山、荆原,桃园中的农家饭,有一种野餐的快活。武屯,无疑乃兵家必争之地,有商鞅塑像傲然屹立。车行过栎阳旧城,绿野阡陌,只能遥想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刘邦的传说。汉太上皇的墓碑与土冢,也是一个景观。在旧城西边尚有一座低矮的古桥,以为在沧桑中河床已淤塞,仔细看却依然有涓涓流水,历史一样似乎从来没有断流过。就象在关山中学看学子们表演民间蹩鼓,沙场之魂魄,遗风不减。

富平是个大县,上世纪五十年代曾划归铜川管辖。因为它邻近,我的亲切感却疏忽了对它的造访。在旧县城,那些柱础一类老石头,在诉说着已经灰飞烟灭的广厦曾经有过的辉煌。阿宫腔在颓败的旧院里一声声飘流,我似乎听到了宫女的哀号。出租车驶过砖铺的巷道,现代人也还没有完全与旧梦断绝关系。不忍登上望湖楼,因为那荷花掩映的湖水早已干涸。旅游开发,老县城潜力无限,随处都是宝啊。

到了陶艺村,让人开了一回眼。绿树丛中,有民间陶艺作坊,有美国、日本、澳洲等陶艺展馆。民间艺人在现场劳作,外国艺术家把他们的艺术主张用中国的泥土揉合在一起,民族的,外来的,传统的,现代的,在这里展示得琳琅满目。连同陶窑形的建筑,丰富多彩的陶艺作品,与脚下的土地贴得多么近,多么和谐。

太阳很热,我们一行沿绕关中高速公路回城。带了阎良甜瓜,还有当地精神土特产,关山牧写的书和野马的字。

黑头发白头发

在乡村班车上,遇见小时候的伙伴。我向他打招呼,他把我当成了在老家的我弟。

你哥快退了吧?

我就是他哥。

他惊讶地端详着我,说,你咋成这样了?电视上看见你还年轻着哩么。

我说,你是说我头发白了?其实过了五十就白了,染的。坐在办公室,怕人家年轻人(比我儿子还小的多)说,这老家伙还不回家抱孙子?我想说,我的美国孙子快十岁了。提前退了,再没染过发,白是本色,黑是伪装的。退了可以不要装年轻了,老了就是老了,岁月不饶人,谁都一样。也开玩笑说,是染白的。

他说,我的头发也是染黑的,我都过六十了。

你当农民也注意形象。

打工不要白头发,染黑了我可以冒充十岁。

你当过兵,吃劳保,还去打工?

农村兵,没补贴,按说我当兵还进过原子弹基地呢。如今不打工,吃啥喝啥?

我不知说啥好。

黑头发,白头发。

在自己的老家生老病死

“我们一定要在自己的家园里生活,栖身在自己的一席之地,远远离开一切的一切,如莫泊桑说的那样:‘在自己的的老家生老病死’。”

蒲宁的短篇《新年》里有这么一段话。

文中的我接着妻子的话说:“这是圣伯沃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我只记得蒲宁说过。

问题在于,那么热爱自己家园的人,在1901年(时年31岁)写这篇文章之后,于1920年逃亡巴黎。1933年获诺贝尔奖,二战前写信给托尔斯泰期望回国,未果,1953年在巴黎逝世,终年83岁。

也就是说,他没有完全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迷恋乡土,贵族气质不减,文字花团锦簇,充满挽歌情调。

他是属于自己的祖国和人民的俄国的大作家。

我的这本藏书,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赵洵译,系中短篇小说选,名《故园》。1981年版,印数4万余,定价7毛9分。

在30年的时间里,我在西安,在海南岛,重返又10年,这本书始终在我的书架上,不至读过三五遍。因为好读,没其他原因。

苦苣诗画

天很热。我在园子里拔刺荆,洋花种了不少,没出多少苗,杂草却旺盛地长了一地。

母亲来了,掐了一围裙的苦苣菜,说是煮了冰了好吃。我说,小时候老师带我们去对岸红崖底下捡过苦菜,一晃五十年过去了。

我打开屋子,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黄亮亮地照进来。铺开宣纸,我开始临写中国书法大字典里自己看着舒服的字。窗外有鸟儿喳喳叫,很寂静。

突然有什么动静,是一男二女三个小孩子溜了进来。

是隔壁的孩子青、艳、英,十岁左右,按班辈我是他们的大哥,这么老的大哥。他们看我写字,很新奇的样子。

我问,你们写字不?回答说,不写毛笔字。老师有时写毛笔字。

我想,他们老师也许是众多业余书法家中的一员。

他们的父母可能在这屋顶下念过书,现在三十来岁,我不大熟悉。我离开这里时,他们的父母还不曾出生。二十年前有一次回来,我到这里为小学生教过歌儿,一边吹口琴一边教,记得是一首朝鲜歌曲,“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我们的心里是多么欢乐。”

当初学唱歌的孩子长大了,成了我面前这孩子们的父母。我知道,他们开着农用五轮车长途贩炭,或者做凉皮子给城里小吃店送,以养家糊口。艳大一点,不上学了。英和青在三四里外的小学念书,学校只剩下八个孩子了。各自然村的小学废弃多年了,行政村的孩子也不多,大多孩子随打工的父母进城念书,或者是父母专门租了房子陪读。

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我见英是由她婆引着冒雪去上学的,而青是一个人在大雪里雄纠纠气昂昂行进的。

艳不上学了,要上应该是初一了。

我一边写字,一边和他们聊天儿。我又写了一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字,他们会背出来这首诗。贺知章老头儿,在唐朝官当的够大了,诗才出众,还提携过李白,终了也是落了个笑问客从哪里来的尴尬人生。

青出去玩了,我为艳和英画了一张画。憾于我的素描太次,画得不像。点了唇和花衣裳,剩点红颜料,我说画点什么,她们说,画太阳,红红的太阳。

我画了太阳,又染了一大片彩霞,是早霞,象老家人说的,红得要命。脚下画了几簇苦苣菜,黄花开得很鲜亮。

锄头与鼠标

春天又来了,我扛着锄头走在故园的土路上,在苹果园耕耘。

挖了一棵碗口壮的核桃树,移栽到小学堂住舍的门前。

阳光很暖,风很暖,土味很暖。

找在屏幕上偷菜的侄子,我用新茧手按动鼠标,手有点疼,后背上的汗凉凉的,打开邮箱和博客,我又进入刚刚逃出的都市,忘却了身在桃花源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锄头与鼠标,现代耕读生活,平静如春天的柳芽。

锄头是最后的守望,而乡下老鼠已极少见,猫仍然妩媚,鼠标却在庄稼人后代的手指间窜来窜去,闪着诡异的眸子。

人不要说树的坏话

有人说,院子里前不栽柳,后不栽桑。槐树是木字旁一个鬼字,柿树招惹是非,杨树是鬼拍手,松柏是坟里栽的,桃树是驱鬼上身的。

我说,柳树是留,童年时桑葚充过饥,桑叶喂过蚕,旧居老槐树是保护神,柿子香甜,杨树挺拔,松柏高洁,桃花绚烂,桃是寿桃。

我见过一个面善的人,在一个单位打扫院子,偷偷剥桐树的皮,说这树太讨厌,有扫不完的落叶,切断了给养,让树慢慢死去。

人非草木,人不及草木,一种树是一种人,人掌握树的命运,一个人却活不过一棵树。

树是守望的人,最忠诚于土地,人不要说树的坏话,树也听不懂人的话。

争光来电

我在老家,突然接到杨争光从深圳打来的电话。

和谷你在哪里?

我在老家。

你在老家弄啥哩?

我在老家种玉麦哩。

种玉麦弄啥哩?

熬玉麦糁喝哩。

你胡说哩吧?

真的,告老还乡了。不过我在网上看见你的《少年张冲六章》消息。

他说,甭提了,我年前夕乎死了。

啊,咋哩?

心脏搭桥哩么。

多保重,命要紧。

是的,活人要紧。

文章写不完,钱挣不完,人有寿数哩。

是的,咱都多珍重。

致玉树

你轰然倒地的一瞬间,我老家土原上的桃花纷纷落地。

玉树,多么诗意的名字。玉色的树,高高树立在心的高原。玉碎了,震中在玉树的根部,震波使多少遥远的心感到疼痛。大河之水从你的脚下流来,亲人的血液顿时逆流而上。

玉树,有大唐公主的遗韵,有蓝天白云骏马和羊群,有纯美的歌声和琴弦,是大地上一轴圣洁的锦缎。

我曾从诗人的咏叹中结识你,多少年来心向往之,情所系之,却憾于未能亲吻你的土地,只是在梦中把你赞美。

如今,玉树在流鲜红的血,亲人输送你洁白的乳汁,玉树的冷风吹过广阔的原野,玉树的根与每一棵树的根相连,如同手与手相挽,心与心牵挂。冰雪已经在阳光下消融,玉树在重新发芽开花,祖国处处呈现大爱的春天。

月光夜归人

土原苍茫,沟壑幽深,小路蜿延,月光下我又回老家。

一阵大风起兮,沙尘暴朝我扑来,是我的春天的故土,站了起来,飞舞了起来,迎迓她的游子回家。

没有灯光,没有人声鼎沸,老家疲倦地睡着了。我把脚步放得轻轻,怎么狗也不叫了?噢,是它的鼻子已经嗅熟了主人的气味,一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主人。

推开家门,年迈的父母未眠,牵动了风筝似的灯绳,拥抱我的是宁静的光明,一颗心终于停泊了。

辣子回来了

在老家住舍,拾掇从城里搬回来的物什,发现了一瓶辣子,腥红的守在它的住舍里。

辣子是母亲种的,几年前捎到城里,没有吃完,或是舍不得吃完。曾经的八年海南岛生涯,也没少了老家地里长的辣子。油泼的睁眼辣子,胜过世界上任何滋味。

母亲听我说,怎么夹带着把辣子弄回来了,又把石头背回了山里,有点完璧归赵或物归原主。

母亲说,辣子惜惶的,从城里逛了一圈儿,又回来了。

收麦子

庄稼人说,清明过后60天搭镰收麦,应该是6月5号。节气不饶人,但今年收麦的日子,在老家晚了10天。

过去,收麦子是龙口夺食,是庄稼人的头等大事。今天,粮食不值钱,收麦已经成为庄稼汉打工挣钱之外的一个捎带。尽管如此,收麦子仍是一件大事。更多的是庄稼汉对于粮食的固有情感,一粒粒麦子比日益膨胀的钱币更可靠。磨成面,就可以吃捞面蒸白蒸馍,过上幸福的日子了。但如今用大钱的地方太多,没钱也是寸步难行。

多年前,是用镰刀收割,近年用收割机。三年前收割一亩麦子20元工钱,今年是50元,人都说,啥都涨了。毕竟,人出力少了,人均一二亩麦子,三几天就完事。听说哪里还是用镰刀收割,甚至于还养牛种地,老家人嘲笑说,那里咋还是原始社会?其实应该说是农耕社会,农业机械化在老家早早实现了。

《人民日报》2010年5月31日、7月28日

《秦岭》2010年春之卷

《西安晚报》2010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