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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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永远的外公(3)

从此,我与外公在一起的时候,外公就称我“傻瓜”,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这样称。在他的口里,傻瓜成了我的代名词。

也是这一天,见过面之后,在外公住的房间里,我们大家围着他聊天,他问起我最近有没有写些什么,我说正在写一篇关于老子人生哲学的论文。他问:《老子》第一节怎么写的,你能背么?我只背了开头几句,就背不来了。外公就自己背了起来。他的“背功”令我们吃惊。

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上午,我出去会一个朋友,回来后,家人说,外公来过了,找你呢,给你留下一张条子。我把条子打开,原来是外公用钢笔写的《老子》第一节,每一句后面还在括号里写下他对老子的话的解释:

道可道,非常道。(道理凡是可以讲得出来的,都不是真理。)名可名,非常名。(名字凡是可以叫得出来,都不是真名。)有,名天地之始。无,名万物之母。(现在,用“有”来名天地之始,用“无”来名万物之母。)故常有,(对实物调查研究),欲以观其妙(万花缭乱的现象);常无(抽象思维),欲以观其徼(本质)。此二者(有与无)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从实际现象到抽象思维,如此反复,上升为哲学)众妙之门(有可能了解各种现象)。

这是我对“老子”第一节的看法,供你参考。

赖章盛外甥(外公把“外孙”写成“外甥”,说是无锡的称法。)

陆定一八十一岁

1987.11.30南昌

外公的解释与众不同,非常新颖,他是用唯物辩证法的认识论来对《老子》第一节做说明,是一种改造了的“理解”,可谓是“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后来,我从他写的《(陆定一文集)自序》中,也读到这样的话: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译成现代的白话,就是“道理(理论)、(凡是)可以讲得出来的,(都)不是真理”。辩证唯物主义,把真理分为两种: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绝对真理是无数相对真理的总和,所以,人类只能无限接近它,而不能达到它。相对真理,例如中国革命的真理,则是人类能够达到的,而且可以讲得出来的。中国共产党讲出了中国革命的真理,而且用事实证明它的确是真理。这个真理就是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但是相对真理还不是绝对真理,所以不可以把它全盘照搬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可以而且必须照搬的,只有共产党的领导和思想方法:调查研究,实事求是。

可以看出,外公的读书,不仅仅只停留在“解读”的层面,而总是着眼于对问题、特别是现实问题的的思考。

外公参加革命,为得是新中国的诞生,为的是国家能够富强来,让人民过上好日子。晚年,他的这种心愿处处都表现出来。

在南昌时,我请他在我的一个本子上题词,他题的是:

我们这代人,为中华民族搬去了三座大山。

你们这一代,要把中国建设起来,成为富强的国家。然后,继续前进。

外公在给我们的信中,不仅谈家事,也谈国事,谈如何把老区经济搞上去。

第一次见面后不久,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其中写到:

“报载江西省委省政府已把赣州划为‘试验区’。很好。希望老区快点富起来。”

我父亲是在我们乡里管乡镇企业的,外公在给他的信中写得更具体:

“赣州地区成了开放区,你们工作上有什么打算?‘茶子油’是你们的特产。记得寻乌生产灵芝,很多。还有钨矿。

“要请一批科学家来考察,做出开发计划。必须发展教育。没有文化是最大的困难。”小定舅舅的两个孙子出世时,请外公起名字,外公给他的这两个曾孙起的名,一个叫“富强”,一个叫“富民”。

老人强国富民的热切愿望,由此亦可见一斑矣。

在与外公团聚后,我写了一篇报告文学,来反映这件事。写好后寄给外公看,没想外公甚为重视,花了三天时间给我回了一封长信,对我的几处写法提出批评,并且对文章如何修改提了许多建议,给我以指导。现将这封信全文抄录下来:

章盛贤甥:

1987.12.22信,12.21日由你和章荣具名的信和贺年片,12.26日信和稿子,都收到了。

所以迟复,主要的原因是你的稿子使我为难。我已经到了毛主席的年纪了。文字这个东西,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爱好、习惯,不能只许有共性,不许有个性。本来想给你改一下,但视力已不行,不改了。

提几点意见吧:

(1)你对义贞的写法,太简略。她是唐家的“掌上明珠”,对她的老母亲非常之爱,但离家以后,直到牺牲,不能见面。当她在国外的时候,当然如此。回国之后,因为在白区做地下工作,想见也不能见。她牺牲的时候,不仅把丈夫、女儿、儿子抛开了,连老母亲也不顾了。“出师未捷身先死”。

有两处你自己改。一处是说,她在牺牲时“微笑”,一处是说她在同我告别的时候还怎样怎样。这是想入非非,会损害她的形象。所以应该删去。

(2)我们之所以能够相见,一是因为革命胜利了,因此,义贞和我走的路:不怕一切困难和牺牲,坚持革命到底,是走对了。千百万烈士,没有他们,我们能相见么?二是因为老区人民,爱党爱军,心地朴实,道德高尚。不是如此,叶坪和家定早已流为乞丐。第三,才轮得到亲属情谊和各种个人的偶然性的东西。

(3)我是主张写得短些。凡是不尽不实的都删去,毫不可惜。细节,知道的多写,不知道而又必要的,打听清楚再写,勿厌其详。但不捏造。

可以写的“细节”很多,看你怎样搜集、安置。例如,我找陆范家定,只找一个人,找来的却是十三个人。找叶坪一个人,找来的是九个人。在我是出乎意外的。我告诉义慧八妹,我同义贞结婚的时候,她穿的是红丝绒的旗袍。八妹就买了料子,想由叶坪穿了来见我。因为叶坪年纪大了,就改由你的三妹穿了。义贞的像,是由唐家连夜复制的,作为最重要的礼物送给你们。家定的义母,因为没有看见叶坪,非常难过。家定就请你父母去汀州。义母见了他们,笑逐颜开。这位老人是把家定的姐姐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了。

同样这件事,你的感受会与我的不同。那么多有关的人,各人的感受都不一样。

你的材料,非常丰富,何必去搞文学的虚构?形容词用得越少越好。“戏不够,神来凑”,不要这个“神”。

“小不点儿”(指我的女儿——引者注)也有她自己的感受,与我们不同。你的感受是“外婆炒的花生”,与你的母亲的不同。你母亲的感受与我的也不同。

写到这里为止。你改几遍,改得自己满意了,可在江西的刊物上发表。祝你成功。

题目可叫“一件家庭小事”,与“国家大事”相区别。或者更简洁些,叫“会亲记”。由你自定。

这信写了三天,快快寄给你。原稿亦送还。

代向你的弟弟祝贺新婚之喜。

外祖父陆定一

1988.1.7杭州

1988年1月18日,外公又给我来了一信,其中又谈到修改文章的意见:

“你的作品,可以不从别人写起,而从自己想找外婆写起。那会生动有趣得多,而且适合青年。是否可以这样考虑?”

那时已近春节,外公在1月23日又给我来信:

章盛甥:

我大概将在杭州过春节。

如果你能够和愿意,望带着你的稿子和材料,到杭小住,把那稿子改好。

请你看一看《古文以止》的《祭十二郎文》、《祭鳄鱼文》、《喜雨亭记》。这都是发抒感情而能动人的好文章。

来时请事先告知,以便派人接你。

如不能来,亦请告知。

外祖父陆定一

1988.1.23杭州柳莺宾馆

我遵嘱去了杭州,与外公在一起过了第一个春节。在杭州,在外公的指导下,把稿子改好了,这个稿子后来发表在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报告文学》月刊上。外公认为“文章改得可以”。

在杭州的大年夜,我们与外公到外面放烟花。当外公看见宾馆的看门的师傅还在值班,便走过去,与他握手,向他拜年,并要我们把烟花拿在门卫室门口来放,好让那位师傅一同观赏。这一件小事,使我们感到外公是那样平易近人,待普通人也是那样和谒可亲。

春节那天,外公参加了浙江省委省政府举行的团拜会,他在讲话时说:“我是老杭州了,七十年前住在龙翔里。”

正是在西湖边上,外公告诉我们,他小时候差点淹死在西湖。他掉到湖里,当时只有弟弟在岸上,弟弟高声喊妈妈,妈妈来了,叫人把他救起。当他苏醒过来,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这也算是大难不死。

外公对杭州很熟悉。比如关于杭州的菜,他说,杭州有两样名菜,一是糖醋鲤鱼,二是莼菜。其他都不是地道的杭州名菜。

在外面散步时,外公告诉我们哪是苏堤,哪是白堤。他还要我们观察堤岸上的树,说岸上栽两种树,一是柳树,一是桃树,是一株柳树一株桃树间隔着栽的,到了春暖花开时,红绿分明,刹是好看。

他还把太湖石指给我们看,告诉我们说,太湖石就是《水浒》中讲的纲。太湖石是由石农把石头推下太湖,石头被湖水侵蚀,因此“雕刻”成花石,但经过三十年泡浸才能成为花石,且只有太湖的石头才有这个特点。

由此他又联想并告诉我们甘肃的白兰瓜的种法:松土后,上面要铺上一层石头,插个小孔,把瓜籽放入,便可生长。土石铺好后,可一直种三十年,三十年后又得整理一次。因此有这样一种说法:“苦了爸爸,富了儿子,穷了孙子。”

在杭州,我央求他对我谈谈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他很爽快地答应说:可以,你问什么,我回答你什么。不过你要事先想好一个提纲。我拟好一个采访提纲,按提纲提问,外公每天与我谈几个小时,详细谈了他在“文化大革命”的经历。他还说他在“文革”时写了许多材料,堆起来有几尺高。后来我去北京,要求看看这些材料,外公便对他的秘书宋广渭伯伯说:给他看吧,免得让后人去考古。从中我又获得了许多信息。

此后,我又着手写他在文革的经历。初稿寄给他看,他在1988年8月来信说:“关于我在文革时的事,未始不可写。但要从更高一层的宏观来写。不能光是悲悲切切。一句话说不清。今年冬天,如果我还好,当到南方来同你们见见面,那时再详细说。好不好?至于改正个别的段落,也要见面才说得清。”

冬天,外公果然来到了厦门,我陪母亲去了厦门,与外公见面,住了一段时间,又转到福州过春节。这是母亲陪外公过的唯一一个春节。此后,外公再也没有出京了。

在厦门和福州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外公除与我谈改稿外,大部分时间用来谈党的历史和他的生平,每天谈三个小时。外公的时间观念很强,要是我没在约定的时间到他那里,他就会催宋广渭伯伯:去把傻瓜叫来!

外公喜欢大海,在厦门,每天都出去到海滩上散步、看海,一天一个沙滩,几乎把鹭岛有沙滩的海边都走遍了。

我写的以外公在“文革”的经历为内容的中篇报告文学《炼狱春秋》于1992年发表后,外公读后给我来信,指出两处有误的地方,还写了一句“‘后记’写得很好,有水平。”写的东西能得到他的表扬,实属不易。

外公每到一处,都有很多人要他的毛笔字,写字成了一项“繁重的任务”,但他一般都能满足人们的要求,包括宾馆的服务员。

有时候,说起有的人写字收钱,我们问外公他的字值多少钱,他说:一个字一万元。不过他又幽默地补充说:这钱是长期、无息、无偿贷款。

在厦门,他给我的一位厦门大学的同学题字:“实事求是不容易,需要很大的勇气。”这不妨说是他的人生的体味。他题的很多字我忘了,但这幅字却印象极深。

与外公相处较长的时间就这两次,以后就是在北京见见面,他多年来住在北京医院的病房里,要见一次得办手续。最后一次见面是1995年国庆节期间,我出差到北京,去到医院看他。他因腿痛躺在床上,我就坐在床边与他聊天,那一次他虽然躺在床上说话,但依然谈笑风生。我告辞时说:我得走了,我这几天还来看您。外公说:你随时来都可以,反正我都在这病房里。那次我本想在北京再呆两天,还去看外公,但因临时想起什么事得赶回去,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北京,连与外公说声再见的时间也没有。没想到,那竟是见外公的最后一面。

第四节演绎古老的爱情誓言

1996年5月9日5时45分,外公在北京病逝,走完了他90年的人生里程。

5月9日7时50分左右,我家的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听到的是北京传来的八姨姥姥唐义慧的悲伤的声音:“你姥爷死了,你姥爷于今天早上5点45分死了……”

我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头脑一片空白,愣了好一阵,似乎才慢慢明白电话里的消息的含义——我们敬爱的外公,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于是,巨大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