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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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32岁寻找外公(5)

在我的印象中,大凡外婆的形象,都应该是弯腰曲背、皱纹满脸、白发苍苍、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

然而,我所看到的照片中的外婆,竟是那样年轻!

最上面的是一张是她的半身照,浓密乌黑的头发整齐的绾向脑后,高高的额门光洁饱满,蕴含着无限的热情和睿智;脸庞丰满秀丽,略显厚实的嘴唇轻轻地抿着,棱角分明。给人的印象是:文静、端庄、聪慧、坚毅。她穿的正是那件在婚礼上穿过的红丝绒旗袍,在那浓郁色彩的衬陪下,她整个的形象光采熠熠,鲜丽夺目。

第二张是全身照,身着一件浅色旗袍,背景是一片树林、一条小溪,小溪上架着一座小木桥。她亭亭玉立于桥头,手执一片树叶,脸上微露笑靥,透着一种恬静、优雅、安详的神态。

第三张是与一群青年的合影:短袄、短裤,轻捷灵巧,朝气勃勃。

我凝视着这几张照片,心头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愫。这是外婆17岁和21岁的照片,照片上的外婆比我年轻,她牺牲的那年也仅25岁。她将宝贵的年华和一腔热血奉献给了革命,已长眠地下半个多世纪了……

哦,外婆,你的耄耋之年呢?

你的丰满秀丽的脸庞本还要迎接岁月无声的雕刻,任漫漫时光密布出年轮般的皱纹,皱纹才是生命完满的花朵,尽管它也是衰老的标记。

你的乌黑浓茂的秀发本该继续享受和煦春风的吹拂梳理,经受千万个太阳光华的照耀;或在严霜寒雨的洗涤中,渐渐变得苍白和稀疏,哪怕白发是生命冬天的标志。

可是……

我走进母亲的卧室,将照片摊开在她的面前。

母亲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照片上的人是谁。她伸出手,将照片托在掌上。

母亲的目光似乎凝固住了,紧紧地盯着那张半身照。她自出生后,在母亲的身边只生活过三年的时间。50年后,却只能这样与一张相纸上的陌生的面容默默地相对,与那凝固的目光无声地交流。

母亲凝视了许久,又缓缓地把照片贴在胸前,双手轻轻地揉挲着、揉挲着,象是要把它们揉进心里。她的眼睛渐渐变得朦胧,一滴接一滴的泪水冒了出来,沿着多皱的脸颊滚落。她将头轻轻地抵在床头上,抽泣起来,口中哀婉地念叨着:“妈妈,妈妈,我的亲妈妈……”

半个世纪后的骨肉团聚,悲耶?喜耶?

革命老人邓颖超奶奶称它是一件“悲苦的喜事”。

她是在给外公的信中说这句话的。外公赴赣之前,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寻找到叶坪的消息和他将赴赣与女儿团聚的打算。她立即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贺信:

定一同志:

来信收到,带来了喜出望外的喜事,你找到了女儿叶坪(爱生),我向你们衷心地祝贺——然而这又是带着多么悲苦的喜事。喜事毕竟是喜事,让我再次向你祝贺。你南下去看女儿,祝你一路平安,诸位珍重。

你和女儿谈起历史时,请你告诉她,她的妈妈唐义贞曾经要她叫我爱外婆,我以爱外婆的身份向她表示祝贺。

紧紧地握手!

小超

1987.11.20

读到邓奶奶的这封信以后我们才知道,邓奶奶与外婆有着一番非同寻常的情谊。在苏区瑞金,她们一起相处的日子里,外婆崇敬邓奶奶,邓奶奶也喜欢正直、热情的她,并认她做干女儿,她称邓奶奶为“爱妈妈”。

叶坪出生后,“爱妈妈”特意来贺喜,抱着孩子又亲又吻,高兴地说:“干女儿生千金,我当外婆罗!”

邓奶奶还以外婆的身份,给叶坪起了另一个亲昵的名字:爱生。

当妈妈的便让孩子称邓奶奶为“爱外婆”。

这是革命者之间真挚的情谊。这是革命家宽厚的爱心。邓奶奶经历过多少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呵,却没有忘记50多年前抱过的她的“爱生”!

第六节半个世纪后的骨肉团聚

1987年11月30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一天,一位81岁的父亲与他离散长达53年之久的56岁的女儿终于重新团聚了!

分离时,父亲是风华正茂的28岁的青年,女儿是呀呀学语的雏儿;相会日,却都已是白头人。

“无情未必真豪杰。”当父亲的在53年的漫长岁月里,心头回忆起的总是那一张小脸,稚嫩的小脸萦绕心间从来不曾消失,每每想起,总有一种揪心的疼痛。

那一张小脸曾多少次依偎在他的怀里,亲昵地在他的胸前磨蹭。那花瓣般的小嘴唇,一声声脆嫩的呼唤,曾给初当父亲的他心中增添多少甜柔和欣慰。

难以忘怀的还有那娇小的奔跑着的身影。每回,他去看望母女俩,那娇小的身影就会在那小山坡上守望等待,老远看见他来,就会欢呼着迈起小腿朝他奔来;即使跌倒了,痛得流泪,爬起来还要往前跑。脸上挂着泪花,却又荡漾起兴奋和亲昵的笑靥……

53年后的今天,他将见到的不再是那娇小的形象,而是一位饱经沧桑,当了母亲和祖母的老妇人了。

上午九点左右,我们来到了外公下榻的3号楼会客厅里,静静地等候着。

门口围着一群接待处和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江西画报》社的一名记者也早已闻讯赶到,此刻正悄悄地把相机的镜头盖打了开来。

当人群闪开一条甬道的时候,我们知道:外公来了!

我们的心骤然怦动。

果然,一位老人在门口出现了。我们看到的是颤巍巍的身躯,霜雪般的白发,刀刻般的皱纹,炯炯有神的目光,和蔼慈祥的脸容。

这就是母亲的父亲!这就是我的外公!

他在53年前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女儿而去,踏上举世闻名的长征之路,走向冰雪和泥泞,穿过炮火硝烟,踏遍大地的山山水水,走进共和国灿烂的霞光……现在,正朝我们走来。

53年的岁月,各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过岁月的迷雾,走过情感的荆棘,走过苦难和心酸……现在,终于走到一起来了!

我们让母亲走在头里,迎了上去。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这是我们听到的老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口气是那样急切。莫非老人也不敢想象有这骨肉再度相聚的一天,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

母亲迎了前去,脚步有些迟疑。她的面前是那陌生、苍老的容颜——这就是日思夜想的亲人吗?不知道她是想要搜集儿时的记忆,还是正努力克制心头悲喜交集的情涌。我担心她会突然扑进老人的怀里,爆发出难以说是悲是喜的恸哭……

幸而,我的担心的并没有发生,她嘴角牵动了一下,深情地叫出了一声——

“爸爸”。

这是一声等待了53年的呼唤呵!

老人细细将母亲打量、端详。那一声呼唤激发他想起53年前那娇嫩的声音。而今,这声音变得如此苍老,却是同一个人的声音——是的,是女儿的声音!

“呵,是真的——真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老人激动不已,一手执着女儿那一双满是老茧的手,一手时而抚摸女儿那苍白的头发,时而拍拍女儿那消瘦的肩膀;然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悠长犹如历史。“孩子,53年前,我把你扔啦……扔啦,不要啦……现在,又捡回来了——到底是捡回来了!”说完,顿了一顿,又感慨万分地说:“五十三年之久,失而复得,算得上一个纪录了,恐怕还是世界纪录呀!”

接着,我们全家人一个个被介绍给老人。轮到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说:“哦,好孩子,给我写信的就是你了?”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慌忙中开口道:“我捣乱了,费您从北方跑到南方来了。”他笑呵呵地说:“这个乱捣得好!捣得好!”

一个个介绍完后,我们扶老人坐了下来。老人让母亲坐在身边,开始叙述起沉重的往事……

忽然,大厅的门口一阵红光闪显。众人的目光投去,只见一位姑娘款款地走了进来,她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鲜红如火的丝绒旗袍。大厅里亮堂了许多,象映进了红艳艳的灿烂霞光。

进来的是我的妹妹赖慧竹,因为连夜赶制出来的旗袍刚刚送来,所以她迟到了一会儿。

老人执着妹妹的手,脸转向八姨婆说:“这是你的主意了。”

八姨婆一把将妹妹拉到身边,含着泪花说:“孩子,看到你,我就象看到了姐姐!”

我心中涌起一股热浪,领悟到八姨婆设置这一场面所蕴含的一番心意——外婆没有死,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她与亲人们同在。

在外婆身上沸腾过的血,还在奔流;她心中闪烁的理想之火,还在熊熊不息地燃烧、放光!

接下来是合影——照全家福,大家的神色都很复杂,百感交汇的时刻,那心境呵,该怎样在脸上表达?

八姨婆却用力把手一挥:“这是大喜的日子,大家都要笑。摄影师同志,请你把笑声也摄进照片中去吧!”

大家终于笑了起来。

外公追昔抚今,感慨万端,对寻找回来的儿孙们说:“我们大家的亲人义贞,牺牲到现在已经53年了。我一生坎坷,大难不死,现在81岁了。而今,与你们都见到了面,总算了却了心愿。”

当天晚上,老人在他的房间里伏案写作。大家都不清楚他写的是什么,只知道他房间里的灯亮到很晚。第二天,他把写好的东西郑重地交给了母亲。原来,他专门为母亲写下了这样一份文字:

给叶坪

你是我的女儿,名叶坪。你的妈妈是唐义贞烈士。你的生日,是1931年12月30日。出生的地点是瑞金叶坪。为你接生的是陈志方同志,无锡人,学医的,现在他还在北京;他曾做过几任大使,生活上归外交部老干部局管。

1932年,在叶坪举行过第一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以后,你妈妈担任中央卫生部卫生材料厂厂长。厂址在于都平安寨琵琶弄,当时划为“胜利县”。你由你妈妈带领。我在瑞金。

1932年夏,王明路线的追随者给我带上“右倾机会主义”的政治帽子,撤销了我的职务(团苏区中央局宣传部长),降职到上海团中央组织部(做)干事。我只身到上海,没有带你妈妈和你同去。

1933年秋,我从上海经赣东北苏区(方志敏、邵式平领导的)再返中央苏区,到了瑞金。那时,卫生材料厂亦搬到瑞金了,我再次见到你们。

1934年十月,红军开始长征。出发的前一天,我还不知道,你妈妈知道了,骑马来看我。我知道长征之后,国民党军队一定会来大肆屠杀。你妈妈带了你,又怀了孕,处境会非常非常困难。你妈妈没有说过一句泄气的话。只说,把你交给你的“好妈妈”,在瑞金以外找个老百姓家寄养。这个意见我当然同意。第二天,我随红军出发,从此与你妈妈永别。

长征胜利后,贺一同志(毛泽覃夫人)到陕北,告诉我,你的妈妈已经牺牲,还在汀州四都某地生下一个男孩。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我失眠半个多月。从此,不论是大喜事或大悲事,我都流不出眼泪来了。

1936年,双十二事变和平解决。我就着手找你。我自己要去打日本,所以托了唐家。但因我所提供的线索是错误的,所以无效。

1949年全国解放后,又找你。三十余年没有找到。我想,你是一个小女孩,说不定死了,被出卖了,反正是年代久远,没有希望了。

你的儿子章盛写信给我,我请你的弟弟家定负责证实。五十三年父女重逢,这恐怕也算得一个“纪录”了。江西省委省政府出了大力。

张德万是卫生材料厂的管理员。你妈妈当厂长,事情忙,所以常常由张带你。他很喜欢你。你小,除了爸爸妈妈都不会叫,所以叫他“好妈妈”。他是你的恩人,你要纪念他。

赖家把你养大,也要感谢。

陆定一八十一岁

1987.11.30南昌

老人写下的似是一份回忆,一份说明,也似是一份“字据”。字字句句,语重心长,倾注着父亲对女儿的关爱和深情。

团聚中,有一个小女孩,4岁。她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活泼快乐,唱呀跳呀,给团聚增添了不少欢乐的气氛。

她就是我的女儿赖希倩。

她称老人为“太姥爷”,老人称她“小不点儿”。她坐在老人的膝上,由老人拍拍脸蛋,括括鼻子,“小不点儿、小不点儿”地叫唤,心里美滋滋的。

饭前,太姥爷会给她洗手;散步时,太姥爷会牵着她的小手。她也争着要牵太姥爷。他与她,一老一小,晃晃悠悠,却不知谁牵谁了。

她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她“小不点儿”的“小”,触动老人心中的什么。她也不知道,老人抱她,亲她,给她洗手,领她散步,是想要重新体味些什么……

那一天,她瞧见大伙都要太姥爷写上点什么,于是也钻到太姥爷写字的台前,嚷嚷起来:“也要给我写。”

“好!好!”太姥爷连声应着。

太姥爷哪能不答应“小不点儿”的“要求”呢?

老人用微微颤抖的手,提起笔来,饱沾浓墨,略微默想后,挥毫写下四个大字:

勿离勿弃

这是一位奋斗了大半个世纪,饱经沧桑磨难,备受离乱之苦却坚忍不拔、矢志不移的革命老人写给他的第四代人的心声,也是对神州大地的美好祝愿和深切的希冀——让离乱的历史一去不返,万众一心,真诚地酿造幸福美满的生活。

第七节“爱生”到“爱外婆”家做客

1988年3月15日的《人民政协报》,刊有这样一张照片:邓颖超老人站在一张摆满麦克风的桌子前,向隔着桌子面对她的外公探起身,手指着自己。照片题为:“爱生还记得我吗?”

照片中的两位老人都那样容光焕发,热情漾溢,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可以猜测到,这是外公与我们见面后回到北京,参加政协会议时,特意向邓奶奶谈起了团聚的情形,邓奶奶听后高兴极了,不禁问道:“爱生还记得我吗?”

更使人感到欣慰的是,爱外婆与她的爱生,两个多月后,也在北京相见了。

在1988年3月29日外公给我的信中就告诉我:“你父母五月来京,很好。邓颖超同志说,她想看见叶坪。届时我当与之同住见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