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到处都能听到有两个声音在争辩,已经争辩了几千年,还在继续争辩。
一个声音说,请不要与时间进行无谓的纠缠,时间有自己的规律,是隐蔽的干预者,你只要“顺其自然”就好。还是让出通道,让时间走自己的路,不要与时间闹别扭。记住,绝名弃利,绝圣弃智,抛弃“成心”、“我执”,抱着安时处顺、死生如一的心态,你就能超脱功利的罗网和现实的藩篱,达到形全精复。你看不见吗,那些把自己放到火上烤的人,最后还不是落个为人作嫁的悲剧。重要的是贵柔、无为、不争。不争,才是最大的争啊。
另一个声音说,你说得妙极了,可给我的感觉是,你似乎是站在一切变化之外的旁观者。变,只变别人,化,只化别人,你的时间比谁都长,空间比谁都大,你看别人从生到死,从飞扬到灭亡,从劳碌奔忙到销声匿迹,可你自己呢,好像不在其中。你不是有知、情、意的活人吗?你没有七情六欲吗?世界上做不完的工作和你自己的困难,你打算交给谁去做呢?“与世无争”,能当房子住,能当钱花吗?这世界的每一寸进步,争尚且争不来,何况“不争”?谁甘愿忍受永远的贫穷和困顿?谁甘愿承担落伍者的悲哀?除非你宣布退出生活,除非你不吃不喝不住不行,否则你如何安时处顺,如何不竞不争呢?你教我们都龟缩着,不言不动,无待无欲,究竟是要坐收渔人之利还是静候命运的拨弄?你满心想坐看别人的毁灭,弄不好你反会先于别人毁灭。请问,无为、不争、息欲止求有什么用?行动,才是最大的争啊。
第一个声音不服气地说,你太不恬淡了,你和时间贴得间不容发,那么燥热,那么急于事功,你不可能站到云端俯视一下你自己,当心啊,有一天时间会厌烦你,抛弃你。我并不站在时间之外,我既在时间之中更在时间之外,我用另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自己。
第二个声音更加不服气地说,你说得动听极了,可惜,一遇上人欲横流的社会,就会全使不上劲。比你聪明的人多啦,儒的礼仁,道的自然,佛的轮回,卡夫卡的城堡、地洞,加缪的西绪福斯的石头,巴斯卡尔的“过程”,叔本华的生活之欲……又说清了多少呢?……
两个声音的争辩仍在继续,我轻轻地退到屋外,仰视耿耿星河,俯察浩浩历史,忽然觉得,儒释道也好,各样哲学也好,争论的问题其实是一个,那就是:人与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