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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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生命与时间(1)

论时间

对时间我有自己的理解。

时间是什么?钟表上的刻度毫无意义,它是一个假相,只给人提供虚幻的满足,以为所有人拥有的时间都是相等的。它根本不能计算时间的长度、含量和性质。那么,用产品来估量时间总该准确了吧?不,它把时间机械化、数理化了,精确固然精确,却忽略了时间的精神性特质。

真正的时间是:早晨刷牙时,上班的途路上,工作之中,傍晚散步时,欲睡未睡之际,萦绕在头脑中最频繁的那种东西。生命就是被它们耗掉的。这种东西的价值高(如科学、实用、审美等),时间的长度就长,含时量就多;这种东西的价值低,无意义(如怄气、内耗、说空话、相互算计、忧闷、烦恼、悔恨等),时间的长度就短,含时量就少。毛泽东、鲁迅、爱迪生、爱因斯坦们,时间多得用不完,我们则是些时间的乞丐。有人活了一百二十岁,活的时间可能极短,有的人还很年轻,已经活得够漫长了。

轻与重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含义是什么?何为轻,何为重?何以不能承受?译者韩少功说得太少、太空灵,其他人又说得太多、太滞重,于是,这句话已成为时髦,却又时髦得不明不白。或曰,“轻”乃是太幸福了,或曰,“轻”类乎逃避自由的意思,有道理,但不确切。

仅从写特丽莎一段看,“轻”含有灵与肉分割,肉体背叛灵魂的意味。这是一种轻渺,其实痛苦、空幻,不能忍耐。“轻”既是解脱,又是玩世。“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为害怕他不来的恐惧”,正是在轻重之间摆动。背离灵魂的审视,是无重可言的,但这轻同样不堪忍受。性爱的高峰体验该算是一种轻的表现吧,人变得比大气还轻,剥离了真实的生存,但瞬间的感觉瞬间即逝,本欲超离重,一俟回落大地,却感到了更大的沉重。

如果说,责任、使命、功利、机遇和由之而来的沉重感、艰辛感是“重”,那么理想、自由、纵情、梦幻和由之而来的解脱感就是“轻”。没有重,就没有轻;没有轻,重也不成其为重。有谁幻想永远耽溺在“轻”的境界里吗?他将咀嚼无意义的深刻痛苦。反之,舍“轻”就“重”就好了吗?那又会饱尝媚俗的屈辱,仍然没有意义。面对雅努斯的双面像,昆德拉陷入了两难境地。我以为,昆德拉其实是暗暗接受了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的,在他看来,“轻”是虚无的、短暂的、一次性的,“重”才是永恒的循环,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因而是“最大的重负”。既然人注定了要承受“重”及其派生物“媚俗”的重压,那么,“轻”对于生命反倒变得不能承受了。昆德拉对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持怀疑态度,他于是既否定选择的意义(重),又否定不选择的意义(轻),认为二者皆属无路可走,不能承受。那么他就什么都不肯定了吗?不,他肯定充满双重性矛盾的人自身,对萨宾娜们、托马斯们、特丽莎们,他倾注了深深的理解,像理解自己一样的理解。诚然,他有虚无的气息,但这虚无是深层的虚无,比起一些浅薄的不虚无来,他倒显得不很虚无了。

人是会飘浮的动物

人是一种会飘浮的动物。万有引力定律不仅适用于物质界,同样适用于精神界,可能宗教就是精神万有引力中的一种畸形力。在人的灵魂中,必有一种不安分的、随时欲飞的东西,压力存在,人便劬劳在大地上,脚踏实地,压力稍去,人又会飘忽起来,结果招来更大的压力,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的终结。可怕的不是压力太大或者太小,而是失去了对压力的感觉。人们常说的,只有深刻地思考死亡问题,才能有深度地理解生存问题,即压力之一种。

生命极难侍弄

生命是个极难侍弄的东西,人的生命则是地球上最难养育的生物。太重,会压折;太轻,不利于生长。田野上栉风沐雨的农妇,比都市的女性更容易衰老,我不知是因为太重还是太轻,是容颜的衰老还是心灵的衰老。但我知道,丧失目标感,丧失记忆和内省能力,是要承担人量虚无、孤寂之苦的,那种衰老才更具绝望的性质,化妆品对之无能为力。不是说一切以顺乎自然为上吗?那么自然又是什么呢?简言之,灵、与肉的不断冲突和平衡。无论灵,无论肉,长期压抑,都要跑到对方那里拱出脓包,以求出路。人啊,你这文化的动物,真是个极难侍弄的东西啊。

肉体的神秘感和人的升值与贬值

燠热的都市,地铁车厢里多么拥挤!男女擦肩摩踵,不以为意:男女以身相撞,不复顾及礼义;更有袒胸露背的女子,刻意暴露身体某些部位的女子,在谈笑自若。我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肉体的神秘感与人的贬值和升值。

封建社会,妇女受压迫深重,肉体禁忌森严,这是人类的桎梏,多少人因肉体而蒙受罪愆。可是,那个时候灵魂锁闭、贬值,肉体却有其神秘感和神圣性,因之,性爱对人的诱惑和冲击也特别大。掩蔽的部分愈多,窥视的欲望愈强,获得的机会愈少,感受的刺激也愈丰富。然而,现代社会,性禁忌解除,性观念开放,服装革命,人体研究科学化,致使灵魂的开启伴随着肉体神秘感的减弱。原本是人对人性开放的追求,不意走向了反而,人类在降低自身的魅力。

你要重新提倡封闭和禁锢吗?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但要看到,人的解放总会付出代价,实利的获得往往带来美的失落,反禁锢与失落同在。也许,怎样塑造现代健康而神秘的女性美,是人类自我拯救的诸多难题中的一个。

人的价值沦丧着,人的肉体却充满神秘;人的价值提高了,人的肉体魅力却降低了,这是怎样的悖论呢?

女人不需要提醒

人是最灵敏的动物,感应性极强,是为万物之灵。你信不信,你喜欢一个小孩,或这小孩也喜欢你,你们站在一起,不用说话,就感知了。你在讨厌、反感一个熟人吗?记住,他同时也在讨厌、反感你,无需语言,心理的神秘电波早传导过去了。别以为只有你讨厌人家,人家也讨厌你。

还有一种互相看透了的嫌恶。你未必得罪了她,甚至有益于她,但她在你面前表演得太充分了,不自禁地暴露了灵魂中全部的丑,于是,到她安静以后,始而羞愧,继而莫名地羞恼。这是一种被人识透了以后的愤怒。她要攻击知道她的人,或制造口实,或先下手为强。潘金莲遭武松的呵斥,哭了,并诬陷武松,便是一例。

往往是:有多少好感,便潜藏着多少厌烦,好感时不觉得,但潜能总要释放,于是,到了互相呆不下去的一天,事物展露出反面,就开始了坏的假设,对方便一无是处了。如果暂停往还,到一定时候,等好和坏全部排泄尽了,他们又会友好起来。但这要等一段时间,有时需要很长时间,有的一生都不再等到。男女之间如此,女人之间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