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我在赤水河畔行走。
遵义、仁怀、赤水一线的新修国道,时有塌方,于是只得回到令人闻之色变的贵州老道。在新路上二百公里只需二个半小时,在老路上六个小时能到都算是快的。因为我们要在黔北跑几个地方,车子便整天在乌蒙山脉钻进钻出,人像摇煤球似的摆簸不止。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哼起了“喜马拉雅山哪,再高也有顶,雅鲁藏布江呀,再长也有源”……事后分析,那是我渴望尽快结束受罪过程的心理反应。不过也有柳暗花明的时候:走着走着,一个急转弯,赤水河在山脚下赫然呈现,再一转,车又进山了,赤水河转到背后。此河在不同的河段形象各异:有时是窄狭湍急的山溪,有时是万浪排击的险滩,有时又如浩浩大江,帆船如镜面上缓缓移动的甲虫——那是在快要注入长江的地方。
我发现,每当赤水河陡然现身时,车中人皆屏声敛息,默默下窥,好像在打量一个蓦然闯进来的陌生人。我推想,我们来茅台酒厂采风的各位,此刻心中想的应是同一个问题:这看起来与千万条江河并无多大区别的赤水河,何以能成为著名的国酒茅台之源?世人只知“四渡赤水出奇兵”,把赤水当作一条富蕴红色传统的河流,却从未深想,何止茅台一地,什么鸭溪啦,古蔺啦,习水啦,再往北延伸,泸州啦,宜宾啦,众多酒香四溢的地名,皆与此水有关,不是坐落在河之两侧,就是与这条水系暗中勾连,这条河与中国的酒文化何以存在如此深刻的联系?难道它是酒神乃至酒魂的隐身之所?
我早就听说了,为了提高茅台酒的产量,人们曾有过多次尝试,比如到设施和交通较为便利的遵义去开辟新址,用同样配料,同样秘方,同样的工序,乃至由同样的师傅亲手造酒,结果,不可思议的是,不管如何下功夫,酒味还是发生了变异,茅台的原汁原味硬是出不来。其中原委连科学也解释不了。于是,人们依然回到赤水河畔相对封闭的茅台镇上,依然保留某些手工作坊式的程序。这也是至今茅台酒的产量不算高的原因。我想起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的古训。望着流淌了千万年的赤水河,我心想,这可真是一条神秘之河啊。
是的,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赤水神秘,用赤水酿成的茅台酒更是神秘。我对酒的型态、品种以及勾兑技术没有什么研究,对浓香型还是酱香型也品咂不出,它们充其量只是构成了酒的物质元素。我以为茅台酒之神秘,首先在于她从历史风尘中一路走来,身上所积淀的丰厚人文内涵。有些是我们意识到的,有些是至今并不认识的。关于一九一五年茅台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奖牌的事,现在是无人不晓了,现在的说法是,“一举夺取”了“金奖”,此事印在书上,广为宣传,好像真的一样。其实,据我所知,当时得的不是“金奖”,而是“银奖”,“第二位”。这并非世界第二的意思,而是相当于现在的“二等奖”。在那时应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可现在的人为什么非要将“银奖”悄悄地改为“金奖”呢?可能是出于如下原因:一是,副科长,副局长,副部长一般都要去掉“副”字的,银奖照例应该改为金奖;二是,以为醇美如茅台者,怎么可能仅仅得个银奖呢,那不是太丢份了吗?遂有了这样的改动(我不叫篡改而叫修改)。但这属于典型的非历史主义态度。要知道,那时中国的地位是很卑微的,能参加万国博览会就够给面子,到哪里去“一举勇夺”呢?没记错的话,那一年正是袁世凯阴谋称帝的一年,国运衰弱,外交屈辱,第二年春上这独夫民贼就死掉了。当年得奖的具体情形并不是茅台酒一捧出,洋人们就立刻鼓掌,竖大拇指,耸鼻子,洋太太们欢呼拥抱,然后一举夺魁。我听说的是,咱们腾地方,把看上去脏兮兮的粗陶罐儿搬外面去,搬运中不小心嘭的一声摔碎了,顿时酒香溢满了房间。几个洋人们鼻子尖,一吸之下愣住了,再蘸了一点儿品味,这才啧啧叫绝,也才有了后来的获奖。这个突发事件等于给了中国人一个展示自己的机缘,不然何能得奖?但这个奖得的堂堂正正,不是靠关系,而是靠实力赢来的,比起现今多如牛毛的“金牌”来,其价值要高出几万倍。茅台酒的一个突出特征是藏在深山人未识,来自民间,来自大地,来自根基深厚的中华文化传统。古人云“茅台村隶仁怀县,滨河土人善酿,名茅台春,极清冽”。这“滨河土人善酿”一语,便道尽了它的民间本色。它不是帝王将相的玩物,也非宫庭秘宝,也不是如某些人认为的早早地戴上“国酒”“名酒”的桂冠,四处张扬的样子。
另一段佳话也值得琢磨。它说的是,红军长征经过茅台村,曾用茅台酒擦洗受伤的脚,治疗拉肚子,去痛消炎,颇为灵验。后来敌人就大造其谣,说红军抢掠成性,居然用茅台酒洗脚洗澡,暴殄天物,一时间沸沸扬扬,对红军的声誉很不利。民主人士黄炎培却不信这一套,他写过一首诗,大意是传言未必可信,我辈可置之不理,还是喝咱的茅台酒吧,抒发了一番冬夜畅饮的欣快之感。毛泽东读到这首诗大喜,黄来延安时特意宴请并表示感谢,席间谈起此诗,两人眉飞色舞,兴致盎然。黄炎培的这首诗我也见过,惜乎已不记得原句,现今的资料里也没有。我不想给这件事附加许多额外的意义。我惟一的感觉是,不管用茅台酒治病,还是躲进小楼开怀畅饮,能把是是非非权且抛在一边,表现的是一种超脱境界,它只突出了两个字:好酒!
六十年代末,我出于好奇,曾在东四青海餐厅品尝过一两茅台酒,酒倒在白茶盅里,幽香扑鼻,用舌尖一挑,爽极,售价仅二角五分耳,据说整瓶的买只须二十二元。当然那也相当于三个人一月伙食费。不知这个价格记忆准确否?茅台酒的名声大噪,似乎与文革时期的外交有关,与周总理有关。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来华,喝的就是茅台,据说“阿角”天天都要喝,喝上了瘾,还说不上头。这成为当时的一个趣谈,比中国人自己说的管用多了。据说周总理也极喜爱茅台。这伟人和外国人的共同喜好,开发了酒文化的一代风气。茅台幸甚。不过,我闻“物壮易老,利剑多缺,真玉喜折”,事物的矛盾往往会向自身的相反方向转化,在这个需求量极大的市场化的时代,在这个什么都难免打折扣的时代,茅台酒还能不能永葆其醇香甘美的品格,确是一个严峻问题。茅台酒厂员工们的日夜奋斗,似也正是为了维护和发扬茅台酒一贯的品格。
我想,一个生命也好,一种酒也好,保持青春的秘密无它,就在于能否保证源头有活水,能否把自己的根深扎在大地的怀抱。我一向认为,贵州这地方颇为神秘,谭其骧先生考证云,黔之义为黑,盖以其地阴晦少晴,天色常黑故也。贵州的水是一绝,贵州的水多从峡谷,山洞,丛林和喀斯特地形中涌出。当我走过十丈洞瀑布,黄果树瀑布,龙宫瀑布,马岭峡瀑布的时候,我一面惊叹大自然无边神异,一面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赤水河,茅台酒,我总觉得它们之间有某种联系。它们都从大地深处奔涌而出,它们都吮吸了山川的精华。赤水河的奥秘在于斯,用它酿造的茅台酒的奥秘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