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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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洮河纪事

每当晚霞照红洮河边的水月镇时,我家的耳房里,总有一伙阿爹的朋友——去洮州赶牛歇腿的脚户哥儿,坐在热炕上,围着一盆木炭火熬荼。有人喷吐着又浓烈又苦涩的旱烟,有人用幽怨的声调哼着歌儿。歌儿里总说:穷人“命苦”,一旦注定了就得一世一受穷。那时,我左右想不透这是为什么。我问过小女伴斗斗,她也不知道。因此,我只有倚枕痴听洮河哗啦哗啦的涛声,隔窗望一钩冷落的月亮。

这儿时的情景,至今新鲜地保留在记忆里。三十年后,波声如旧,还是一样的月光水色,但是,我家翻修过的新耳房里,林场里的老尹书记——当年也常在我家歇腿的脚户尹叔,领着一帮小学徒来做客了。他们盘膝而坐,一个个张着稚气的眼睛,要我讲讲过去的事。玉盘样的月亮升起了,照着河上的晚雾,年轻人的心啊,有如洮河里汹涌的波涛。

我想了想,呷一口浓茶,讲起早年间的事。

听阿娘说,我家门前的那棵桃树,是我过百日那天爷爷亲手栽的。那时候,爷爷是鞋匠,爹也是鞋匠。后来,小桃树己长到了一把粗细,我也就成了一个小鞋匠啦。

镇上人管我们叫“鞋匠家”。鞋匠铺里的活路真多:又是打线、搓麻绳,又是编麻鞋,又是钉掌、锥烂鞋。有时,我和爹登上高高的羊山,采亲山苇子、细竹、马尾草,编上几双草鞋卖。爷们三个起早摸黑地干呀,日子照旧过不前去。

有一次,是秋末时候,我和爹上山打马尾草去了。因为跑得远,在几天后的夜晚才回来。隔窗看见铺子里松明予鬼火似的亮着,爹痛楚地说:“爷爷还没睡哩!”

可是,谁知道,我们进屋一看,爷爷抱着鞋夹板悄悄地……死了!

最难忘的是大殓,天上堆着灰灰的云,风索索地响。案子上,两盘素菜,几杯淡酒。纸钱灰吹得乱飞。穷朋友们先是依照乡俗,用细绳将爷爷的手足缚死,然后,把尸首放进棺材,正要合盖,陡然间他们惊愕地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原来,由于积年累月弯着腰干活,爷爷的脊梁弯曲成一张弓,棺盖怎么也盖不住。奶奶凑近一看,早哭昏了过去,半晌才握着爹的手,呜咽着说;“儿啊,咱们改行吧!”

春天,桃花红得像一片胭脂霞。爷爷的小孙子改行了——我背起爹串乡用旧了的褡裢,揣了几个青裸馍,到遥远的小县城一家木匠铺里去学手艺。临行,阿娘对我说:“孩子,你今日走娘不挡你,这都是命定了的,昨晚我梦见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落到咱家屋顶上,兴许你要转运了。人都说:养儿防老,你就老老实实地学啊,熬出了师,娘可要指望你哩!”说完,她含着泪花笑了。我想,大概是:娘说得对,我要转运了。

满脸络腮胡,目光炯炯的细高个子,我唤作“尹叔”的他听了娘的话,嘴角上掠过一丝苦笑,只是一再叮嘱我,如果干不下去,回来跟他一起赶牛。这是个古怪的人。

邻家的姑娘,小时候的伙伴斗斗,才十六岁,已被南山里一个土财主强逼着定了亲,不久就要迎娶。听说我要走远路,她为我唱起家乡的送郎调:

天上云彩两朵朵,

手张雨伞送哥哥,

把哥哥送到门外了,

平扳着房门哭坏了!

她强笑着走近我跟前,秀丽的长眉,水汪汪的眼睛,仿佛罩了一层悲伤,心头藏着千言万语。我拉着她的手,欢乐地说:“斗斗,我改行了,要转运气的。你,也会好起来的。”她只微笑,回转脸去,却是满手帕的泪。

来到木匠铺里的头一天,掌柜的脸像城隍庙里的判官一般吓人,脑壳秃秃的,玳瑁的茶镜里,鼓出一双鱼眼睛。他盯住我,脑袋一晃,拖长声调说:“这孩子,身子单薄得叫人心疼啊!唉唉,本该不收的。既是收了,工钱当然照减,照减,然而,又不知饭量大吗?”这便是我的师傅。他原也是木匠出身,因为钱多了,心和富人一般狠毒。他从不肯教给我手艺,每日从早到晚,只叫我磨斧子,拉大锯,搬木料,尽干些下手活。一年过去,木匠活还是一门不摸。有一回盖房,师傅正在对卯立木,我笑着问道:“师傅,这对卯的窍在哪里?”

“窍?——嘿嘿,不熟个十年八载还想知道窍?怕连个边儿也摸不着吧?”他冷冷地说。

又有一回,铺里包盖外乡一座灵官殿。临到套斗拱、扎跷角时(这算是木匠活里最难的括儿),我私下喜欢,这回大概能学点本事了。谁知这天早晨,师傅说:“给我买茶叶去!”我不知是计,便到四十里外的小集去了。回来的路上,心里十分纳闷;前两天才买的茶叶,哪里就完得这么快呢?何况师傅又是顶吝啬的。猛然,我明白了:原来师傅怕我学会“扎角”,故意支使我出来的。顿时怒火攻心,眼眶贮满了泪水。等气急败坏地赶回来,庙顶已经扎好了。人要活得有骨头,有志气,宁可饿死,穷死,也不能受这份气啊!我背上铺盖回家了。

这时,门前桃树上的桃子熟了,只是那果实小得可怜!我从桃树下默默地走过,推开小门。

娘说,爹被抓了丁,关在韩镇长家后院里。可足,同被抓去的“尹叔”,却杀了一个兵,乘夜翻墙逃走了。满镇都在议论呢。

无论怎么穷,爹是要赎出来的。送钱不说,镇长传了话,还要一个油松木的大匾。用最好的油松,日夜不歇地做了十来天,六尺大匾脱手了,上面镌着“瑞映岷麓”四个大字。眼看匾成了,我早支撑不住,一头撞在大匾上。

富人做尽了坏事,为什么还要挂匾呢?难道这也是命?

匾挂上镇长油墨的门楼,爹放出来了。老人家看见为救他,家里卖得空空荡荡,埋怨我们不该救他快死的人,气上加病,不久便下世了。爹死了,我只好打短工谋生,一双腿跑遍了洮河两岸。

一天,薄暮时分,我搭一只木筏渡河。上了筏,在跳跃不定的灯光下,我看到一张络腮胡子的脸。从那坚定锐利的目光里,我认出那是他,使惊呼了一声“尹叔”。果然是他,只是如今改行做了筏手,更显得老了。

听我讲述家里的变故,他也不叹息,也不说话,像早知道似的。长烟管的一星火光在夜色里明灭,他拧紧刀背眉,看定映着月光的水波。

邻筏的筏手讲起另一件事:前天夜里,落着雾一般的雨丝,南山里一个土财主的媳妇,才过门就跳了洮河,如今连尸首也没有捞到。我的心猛地抽紧,急忙问起那姑娘的身个眉眼,一把揪住筏手的衣角,激动地哭了:“斗斗,是斗斗呀!”

我想起娘说过的:“斗斗命相很薄,小时候算卦,八字就不好得很,该不是祖坟埋错了地方?”我讲给尹叔听,他冷笑了几声,不说什么——这个人的心真硬。

跟着尹叔,在木筏上打杂。这些筏手们叫人从心底佩服,他们胆子大,豪爽,不相信命运的诡说,深夜,他们常常聚在一起,秘密地商议什么,随即便有恶霸被抢被杀的事情。连他们唱歌也叫人担心:当木筏穿过黑色的群山,冲上高高的浪头,又一个回旋,跃上另一个浪头的时候,这些人敞开青铜色的胸膛,扯开响当当的嗓门,唱起来了:

大黄山上红旗插,

洮河川里王仲甲,

苦命的穷哥哎钢刀拿,

要祭祖坟先把仇人杀!

听了这样的歌使人出一口长气,觉得命运就在咱穷人手里掌握。后来才知道,尹叔是地下党的领导人,这帮筏手是游击队员。我参加了他们的组织,也有一把锋利的钢刀。

解放前夕的一天,洮河滩上踉踉跄跄跑过来几个人。两个夫子挑着几大箱金银细软。为头的正是韩镇长,气喘咻咻的,头上冒着汗,后头跟着他的大小老婆、儿子和媳妇,命令我们顺流运他们到省城去。尹叔欣然答应了。木筏行到白马滩,白浪如山,涛声似雷,筏子快得像离弦的箭,躲在篷子里的尹叔,递了个眼色,筏子猛地撞在对面的礁石上,人和东西全翻落水底,我们却从容地浮到对岸……

木炭火嗞嗞地燃着,小学徒们的脸激动得红了,他们把尊敬的眼光投向老尹书记。老尹书记——我的尹叔庄重地说;“孩子们,你们要记住:命运要自己改变。生活靠自己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