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王的关系起先很一般,谁也没有想法。一次,王在老乡家吃派饭,吃超标了,一顿吃了三碗糙米饭,外带二只咸鸭蛋。李当时是领队,看在眼里,一面给老乡补了钱,一面在生活会上点了王一下,王的脸红了。又有一次,王忽然主动提起李秋石的名字,说石也叫旦,容易叫成秋旦,不如干脆改成实在的实比较好。这回李的脸也红了一下,后来就真改了。爱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地悄然生长着。有一次,李大胆地说,你看我怎么样,可不可以处对象?王先是一愣,继而就不出声了。就在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件事,李出诊碰上山洪暴发,为拦洪水,跟大伙一起跳进水里,裤头掉了,后来就传出李秋实裸体抗洪的笑谈。王和李独处时,王说,男人家光不出溜的不丢人,女人可就……,李秋实马上说,那时候谁还管形象不形象的,你呀,思想咋还这么封建,说着戳了王一指头,王就势一躲,李就倒在了王的怀抱……如果说,李与王是以革命加恋爱的方式确立了关系,那么一旦确定,就以革命化的神速,闪电般的结婚了。李秋实一派铁姑娘作风,决不婆婆妈妈,扭扭捏捏。在她看来恋爱,结婚,生孩子,虽是人生必经阶段,但要尽可能压缩时间,速战速决。有的姑娘还在做春梦,她已经“解决战斗了”。
李秋实是个永怀感激之心的人,进光荣院,她感激;上学,她感激;到老爷岭,感激,当上县医院院长,还是感激,找到王志成这样可心的丈夫,更是感激。她说,咱是孤儿,再苦再累也不觉得,做梦也没敢想找到你这样儿的。但李秋实似乎又显得女性味儿不足,她平生没佩戴过一件首饰,当上医院院长后,几乎没认真给全家做过一顿饭。王志成自称是家庭妇男,洗衣做饭带孩子,全归他管。对李秋实,王志成一面害怕她,害怕她玩命的工作,一面怜惜她,怜惜她的身体。有时只盼她多出差,她一走,他就自由了,可以打打牌,跳跳舞,喝喝酒了——王志成和我单独交谈时,如此坦率地谈着,我觉得他实在是个诚笃,本色之人。
由于李秋实完全扑在医院里,基本不顾家,王志成的感情也就不是一点不起波澜。传闻本溪有一女性与志成脾性相投,两人很谈得来,渐渐亲近,好事者便提醒李秋实,别让人把你的人拐跑了。李却一点儿也不恼,不着急,在公共场合,她主动上前与这位女性拉手,亲热地交谈,落落大方,后来成了好朋友,对方自然不可能出手了。但李秋实决不是缺乏母性和母爱的人,自小深受孤儿之苦,她最怜惜的是孤儿,最怕别人遭遇类似于她的不幸。医院单身女职工兰玉琴去世时,丢下一个七岁的小儿子兰岩松。李秋实同情这母子俩的不幸,便把赡养兰岩松的任务全背起来。兰岩松可不是省心的孩子,厌学,打架,光饭锅就烧漏了七八个。坏一个,李秋实就再买一个。更没料到,他后来受坏人勾引,参与了偷窃活动,被劳教了。李秋实闻知,痛悔不已,自谴没尽到责任,一次次地跑去看望,寄钱物,安慰劝导。兰出来后,由李秋实出面担保,在医院干上了临时工。医院发生了失窃案,有人就怀疑到兰的头上,兰一怒之下,甩手不干了。这回又急坏了李秋实,她拿出四百元钱,让兰去做小本生意,结果又赔光了。李秋实就又四处求人下话,把兰安置到服务公司。这时,兰的婚姻问题提到日程上来了,女方家长顾忌兰的过去,坚决不同意。还是李秋实的事,她一趟趟的游说,出来打保票,终于感动了女方家长。于是在她亲自主持下,兰岩松完婚了。李说,这我才觉得对得起我那去世的苦姐妹了。从这一连串的行动里,我们能不感受到一颗慈母般的温热的心?
作为一个女性,李秋实可能属于未能实现女人梦的女人,她施之于家庭,丈夫,女儿以爱的时间实在太少了。这一点她在临去世前有所反省。有天她突然无端地流泪了,对王志成说,我能记住这一辈子你给我做过多少顿饭,我现在就跟你订个契约,我欠多少补多少,一到退休年龄,我决不接受返聘,辞掉全部工作,好好当一回老婆,好好当一回母亲。惜乎此梦终于没有实现。
五
李秋实后来当“官”了,一直当到县卫生局的副局长,县医院的院长,故而不能仅把她看作普通的乡村医生。放到全国,一个县医院的院长也许不算什么,但到桓仁一看,县医院的新大楼颇有气势,再看五百多号职工忙忙碌碌,看病就医的众百姓川流不息,你会顿然觉得,院长还真是个不小的官呢。这些年,在李秋实率领下奋斗,桓仁县医院已升级为“二等乙级医院”了,牌子就嵌在大门上。据说这是全国县级医院中的最高等级。所以,对李秋实确乎有个怎样定位的问题。我看过一些新闻稿,有的称她是党的好干部——她也确实可从好官的角度去写;有的称她人民的好医生——她一生从未放弃过医生救死扶伤的职责,刻苦钻研医术,从一个中专生成长为副高职称的获得者,作为优秀医生,当之无愧;还有的称她为当代活雷锋,当然也不无道理。然而,我却有我的理解。在我看来,她既是仁爱精神的承传者,又是东北乡土精神和民间情怀的体现者,她是当代普通百姓心目中道德理想的化身。
她是一位爱者,梦者。人活着,有有梦与无梦的区别。李秋实是一个目标感很强,充满梦幻与渴想的人。她小时候就特羡慕背药箱的人,觉得穿白大褂最美,梦里也要当医生。当上护士了,她不满足,不断进修,凭真本事拿到了副高职称,这无论对她还是对县医院,都不容易。接着,她的梦想在扩大,在升华,她想以她为中心,建一所现代化的大医院,解除所有乡亲的病痛。她是有心人,凡到外地出差,或串亲戚,都悄悄把当地医院看个仔细,然后比较着,在心中描画自己的蓝图。然而,就她的本性、所受教育和价值理想来说,与市场化的法则和秩序其实很难兼容。她的理想是计划经济基础上的理想,她很难跳出这个圈。她认同并为之激动的是那种为贫下中农送医送药,风雨出诊的人生,她对商品化,市场化,利润法则这一套始终思想准备不足,甚至有种天然的阻抗性。就这个意义上说,她其实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物。现在有的文章把她描绘成市场经济的弄潮儿,英雄,如鱼得水,我以为是一种误解。她是被动地、扭曲地,心身交瘁地应付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如果说她是商品时代的英雄,那也是悲剧英雄。比如,她对药价的飞涨,昂贵,一直不理解,不赞成,对于今天腐败的病菌已侵害到教育、卫生甚至司法这些神圣的传统领地,对于愈演愈烈的拿红包现象,她更是深恶痛绝,又以为不可理喻,表示想不通,她对医院设备的严重老化心急如焚,为改善医疗条件不停地呼吁,却又发现她的努力往往收效甚微。
李秋实是临危受命的。卸任的前院长曾说:“有人拥护我,那是因为我‘又聋又哑’,有一些人吃拿卡要,跑冒滴漏,收红包,吃回扣,开高价药,呆着多舒服啊。那时山区百姓有一口诀讽刺道:一顶白帽头上戴,革命红包挂两边,白旗指处乌云卷,掏光了农民把身翻。可见问题已很严重。于是我交班时,将李秋实一步提为第一副院长,主持全面工作。李秋实也确实不辱使命,一上来就响亮地提出,我们是人民医院,不是人民币医院。她抓作风,抓纪律,抓干劲,讲奉献,制定严格的规章,红包现象确乎中止了。经过她和战友们几年的共同奋斗,到一九九九年,医院几乎还清了所有内债外债,收费标准也比同级医院低,病床利用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实现了人才结构的合理配置。”
担任院长后的李秋实,经历着从自在的人到自为的人的过程。过去她只要完善自己就行了,现在却需要像陷身重围的斗士左冲右突。她是不愿向人伸手的人,但在她去世前的一些年头,要钱,不屈不挠地要钱,低首下心地要钱,成了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她没有太多办法对付市场化的汹涌,她只能是化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对自己极端苛刻的俭省,以及向政府呼吁拨款,改善医疗设备,为山区人民谋福利。她在求人与不求人的夹缝中挣扎,开口求人难,不求人又办不成事,人再超脱也不可能脱离社会、市场,这便是李秋实时时感受着的痛苦。
每届县人大会议的议题,经她的坚持和反复陈情,总少不了讨论给医院增添设备。这次是解决CT,下次是解决彩超,再下个目标就是高压氧仓,李秋实也因之被善意地冠以李彩超之类的外号。她才不管这一套呢。有一年她把县长逼急了,只好把仅剩的一点钢材给她充数,她果然就去售钢材了,赚的钱为医院添了一项新设备,方便了群众。生活完全把她的性格改变了,她变得脸皮厚了,无所谓了,她甚至专捡大款们吃大盘的时候赶去谈判,一边看着他们吃,一边谈要钱的事,这时候,那个既泼辣又腼腆的“铁姑娘”早已不复存在了。随着梦的步步接近,她的身体也一天天地耗损着,直到最终把命搭上了。
生命有时是极脆弱的,矛盾积累到一定限度,只消一下子击打即可折断。李秋实尽管积劳成疾,若不是那一场官司,也还倒不了。事情出在医院的新建大楼上。施工队一撤,便发现毛病全出来了,热水管堵塞,墙皮掉落,漏雨,开裂……看来一场官司回避不了了。对手是强大的,有来头,有背景,气势汹汹。实在没理了,又企图抹平,要求撤诉。李秋实就是不答应。她说,医院是啥地方,人命关天,工程质量关系到老百姓的生命安全,我没法子,我只有打到底了。她不惧法官,不为说情者所动,也不怕威胁利诱。有人悄悄对她说,给你一百万,你考虑不考虑?李铁青着脸,不屑一顾。官司一度要败诉了,李的身体也快扛不住了,包工头暗暗高兴。李说,就是败诉了我也要败个明白!她就这样一真顶到胜诉,返工。包工头说,我一直不信有这种人,现在我信了。共产党的干部都像她这样,天下谁也动不了。鞠劳一生的李秋实猝然倒下了,倒在会议桌前,据说当时她正重复着“要讲奉献”四个字,就此再也没能缓过劲来。桓仁的老百姓用心和泪来称量李秋实的生命质量,说她是大人物,以前难找,以后也难以出现,说她太感人了,太了不起了,一般人学不了,还说她把大家惊着了。也有另一种声音在说,这是在一个封闭的近乎乡土社会的环境下才会发生的故事,要是在大都市,人那么多,一个人如一滴水溶于大海,一个医生就是再卖力,再刻苦,再出色,也很难达到现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效果。也许是吧,但李秋实意义是永远消泯不了的。
第三天的归途上,我突遇奇景。万未料到,已是四月天气了,竟然大雪狂舞,茫无际涯,引得天地间一片肃穆,似在悼念秋实。晶莹的雪,洁白,清亮,透彻,坚贞,一尘不染,多么像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翩然而降。无边地旋转着的雪雨啊,默默无语,悄悄地滋润着大地山川,多么像一支充塞远天远地的无声的赞歌,人道主义精神的赞歌。更可骇怪者,风卷着雪粒,造出婀娜的人形,不断飒然来到车前站立,又遽然随风飘去,有如演员的连续谢幕一般,令人忽然想起楚辞中“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的超妙意境。莫非是李秋实在向我这个远方的不速之客含笑致意吗?莫非是她对我的理解表示首肯吗?
同车人说,即使在东北,这个时候下这么大的雪也十分罕见。到本溪时,雪已下到一尺半深都不止了。这一天是二000年四月十日,只要查一查当地的气象记录,就知道我没胡说。让我们永远记住吧,在辽东,在深山,有一个伟大而质朴的女性,曾经这样地生活过,像白雪润泽大地一样地生活过。她的名字叫李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