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美一朵,向晚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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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花都开好了(1)

你看,花都开好了。冰天雪地里,红艳艳的一大簇,直艳到人的心里面。

逢 简

逢简逢简,相逢简单,人生实在没有比这样的相逢更叫人欢喜的了。

逢简是一个小村庄,地处岭南,这奇特的地名,原是由两个姓氏演化而来,一姓逄,一姓简,后人笔误,把“逄”写成“逢”,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逢简。我倒极赞这样的笔误,逢简逢简,相逢简单,人生实在没有比这样的相逢更叫人欢喜的了。

逢简多水,以水开路,人家多逐水而居。河岸密布果木,芒果、龙眼、人参、蕃石榴、杨桃、香蕉,多不胜数,果实就那么累累缀着,也无人采摘,只当风景来赏。不期然的,你还能相遇到一棵大榕树或是鱼尾葵,枝干蓬勃得像一幢房,不用说,那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三角梅热火朝天开着,也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它们就那么开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粉,群集在一起,成惊心动魄,倒影在水里,像一群彩色的小鱼在游。尽管是深冬,一棵金桂也还在开着花,细碎浓甜的香,播撒在陈年的瓦楞间、河埠头。正暗自惊奇,陪同我的当地朋友瞥一眼它,很淡定地告诉我:“这是康熙皇帝当年御赐的。”

我还没回过神来,转身,看到一座桥,他说:“是宋代的呢。”再一座,弯曲如弓,三孔倒映着水波,绿树繁花的影子,在里面自在摇曳。他说:“这也是宋代的呢。”还有蒙康熙首肯,仿皇家花园里的金鳌桥而建的金鳌玉蝀桥。还有安郡王亲赐的“半天朱霞”匾额。在逢简,你若要寻古,那实在多了去了,那么多的祠堂、老屋、寺庙和石碑,哪一个上面,不承载着那个叫做“历史”的词?你随便一低头,脚底下踩着的石板,上面竟隐约刻着字,也是好几百年前的旧物了。村人们只当它是寻常,踩着它下河,踩着它迎来送往,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消融在一起,这或许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

那么多的河埠头,大的,小的,有石阶一级一级下到水面的,有单单一块大石头翘立的。翻开往昔,哪一页不写着丰饶?兴盛于明末清初的桑基鱼塘,给逢简带来繁荣,低洼处挖泥成塘,养鱼。泥堆塘边植桑,养蚕。塘泥护桑,蚕沙喂鱼,一时间这里蚕肥鱼美,墟市发达,商贾云集,一船一船的丝绸运出去,再换回一船一船的黄金。

时光的小船却悠然从容,我看着它慢慢划过去,载着一船欢笑的人,脑子里忽然蹦出《诗经》中的句子来,“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个被水环绕着的小村庄,多像住在《诗经》里,素朴洁净,又是灵动飘逸的。“若是你端午来,这河里可热闹了,全是赛龙舟的。”朋友说。朋友本是外乡人,二十多年前来到这里,从此再没挪过窝,他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桥。闲时,他随便在哪座古桥上坐坐,听历史的风吹过耳际,看夕阳斜斜地移过古屋祠堂去,只觉得心际辽阔,如打马飞过旷野。

“别看它只是一个小村子,可出过不少人才呢。”朋友如数家珍,“这里曾出过冯氏一门八秀才,梁家三兄弟同是翰林,还出过不少的举人和进士,那些石桥、祠堂、牌楼,都是当年这些人建的。”我听得震惊不已,扭头去看逢简人,却看不出他们有多骄傲,风照旧在吹,水照旧在流,他们忙着把半头烤熟的猪,搬到门外的托盘上。猪头上系着红纸,是祭祀用的,这家人可能要办什么喜事了。一个很老的阿婆,从一幢老房子里走出来,我上前打招呼,她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她的,我们互相咿咿呀呀半天。朋友站在旁边笑看我们,末了,他翻译给我听,说:“阿婆问你吃了没有。”我“扑哧”笑起来,凡俗的日子,真的与别的无关,吃才是顶顶重要的。这倒应和了逢简的名,简单就是幸福,简单就是快乐。

人间的羊卓

我们各自上路,萍水相逢,却有了共同的思念,这片湖,这片蓝,将几回回梦里相见?

从拉萨去往日喀则,是往后藏而去,沿途的色彩,比起前藏来说,稍稍逊色了些。然处在八月好时节,也是黄是黄、绿是绿的。山大抵都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山脚下却黄绿铺陈。绿的是青稞,刚刚抽穗。黄的是油菜花,刚刚怒放。没有整齐划一的,都是顺势而长,反倒有种自由散漫的美,看得人心猿意马。

沿途要翻越海拔5030米的甘巴拉山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听到高海拔,我的头就开始山呼海啸起来,得用手指头紧紧按住两边的太阳穴,眼睛却不肯闭上,窗外的景,我不想错过一点点。

山脚下走着藏家女人,牵着小孩。她走过一片菜花地,背上的背篓里,塞满青色的草,她走,草也走,一颠一颠的。她是要回家去喂养牛羊吗?我的思绪跟了她好远。哪里的俗世都是一样的,活着,烟火着。

经过无数的急转弯,我们的车,沿山梁盘旋,一路有惊无险。从甘巴拉山口下来,远远就望见了一枚蓝,像块蓝宝石似的,镶嵌在喜马拉雅群山之中。又似一根蓝色绸带,系在山腰间。小闫宣布,羊卓雍措到了。

羊卓雍措,在藏语里是“碧玉湖”“天鹅池”的意思。它是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是喜马拉雅山北麓最大的内陆湖。因汊口较多,像珊瑚枝一样,藏人又称它为“上面的珊瑚湖”。

一车人激动起来,啊啊啊大叫,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即跳下车去。司机见多这样的场景,他笑了,慢条斯理说,别急,车可以停到湖边去的。

真的靠近了。眼睛和心,立即被蓝填满。那是怎样的一汪一汪蓝啊,比天空的蓝更深隧,比大海的蓝更醇厚,蓝得一心一意,蓝得彻彻底底。仿佛蓝缎子似的,在阳光下抖开,风华绝代。又如凝脂,蓝的凝脂,细腻圆润。我的耳边响起当地民歌:天上的仙境,人间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

湖这面有高高的草甸,碧绿的草,密密匝匝。湖对面有像版画似的山,山脚下绕着绿的青稞黄的菜花。天空蔚蓝,白云几朵,与蓝的湖相互辉映,摄人魂魄。我的高原反应激烈,呼吸渐感困难,但我还是坚持下了车,手脚并用爬上湖边的草甸。

草甸上,一群忘乎所以的游客,在清冷的风中载歌载舞。然歌声也只响亮了一会儿,便停息下来,高原氧气不足,实在不宜大声。那么,就静静的吧,我坐在草甸上,面对着温润如玉的湖,有一刻,我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就来到了这个地方。是我吗?是我吗?我这么问自己。浩渺的宇宙中,我也是一个存在,如这片海拔高4441米的湖。我为这个存在,感动得双眼蓄满泪。

我的身旁,出现了两个十八九岁的男孩,他们戴着头盔,腿上绑着护膝,脸庞黝黑,风尘仆仆。他们先是怔怔地望着这片湖,而后,双膝突然跪下,对着这片湖,哭了。

我从交谈中得知,这两个孩子是武汉某大学一年级学生,对西藏一直很神往。暑假前,同宿舍五六个人一合计,决定骑车进藏。途中,有四个同学先后撤退,剩下他们两个。为了省钱,他们没住过一天旅舍,没进过一次饭店,困了,就睡在随身带的睡袋里,饿了,就吃一些饼干或是方便面。也曾想过放弃,但却心有不甘,神圣的土地就在前方,他们一定要踏上它,也算完成人生的一次挑战。最后,在历经一个月零六天之后,他们终于到达拉萨,到达这里。

我祝福了他们。我想,他们吃得了这样的苦,将来的人生,还有什么坎不能迈过去呢?

风凉,湖边不能久待,短暂的会晤,我们不得不离开。我们各自上路,萍水相逢,却有了共同的思念,这片湖,这片蓝,将几回回梦里相见?

同行中有人叹,真想在这湖边搭一座小木屋,日日与这美丽的湖相伴。立即有人接话了,这么高的海拔,你待一会儿可以,待上十天八天的,怕是小命早没了。我在一旁听得高兴,这真是好,它美得高不可攀,这才保持了它的本真。如佛祖流下的一滴泪,永远纯洁晶莹在那里。

花都开好了

你看,花都开好了。冰天雪地里,红艳艳的一大簇,直艳到人的心里面。

记忆里,乡村多花,四季不息。而夏季,简直就是花的盛季,随便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串艳红,或一串粉白,趴在草丛中笑。

凤仙花是不消说的,家家有。那是女孩子的花。女孩子们用它来染红指甲。花都开好的时候,最是热闹,星星点点,像绿色的叶间,落满粉色的蝶,它们就要振翅飞了呀。猫在花丛中追着小虫子跑,母亲经过花丛旁,会不经意地笑一笑。时光便靓丽得花一样的。

最为奇怪的是这样一种花,只在傍晚太阳落山时才开。花长在厨房门口,一大蓬的,长得特别茂密。傍晚时分,花开好了,浅粉的一朵朵,像小喇叭,欢欢喜喜的。祖母瞟一眼花说,该煮晚饭了,遂折身到厨房里。不一会儿,屋角上方,炊烟就会飘起来。狗开始撒着欢往家跑,那后面,一定有荷着锄的父母亲,披着淡淡夜色。我们早早把四方桌在院子里摆上了,地面上洒了井水(消暑热的),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就要来了。花在开。这样的花,开好的时候,充满阖家团聚的温馨。花名更是耐人咀嚼,祖母叫它晚婆娘花。是一个喜眉喜眼守着家的女子呀,等候着晚归的家人。天不老,地不老,情不老,永永远远。

喜欢过一首低吟浅唱的歌,是唱兰花草的,原是胡适作的一首诗。歌中的意境美得令人心碎:“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定是一个美丽清纯的乡村少女,一天,她去山中,偶遇兰花草,把它带回家,悉心种在自家的小园里,从此种下念想。她一日跑去看三回,看得所有的花都开过了,“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多失望多失望呀,她低眉自语,有一点点幽怨。月华如水,心中的爱恋却夜夜不相忘。是有情总被无情恼么?未必是。等到来年的春天,会有满园花簇簇的。

亦看过一个有关花的感人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女孩,在三岁时失了母亲。父亲不忍心让小小的她受到伤害,就骗她说,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等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妈妈就回来了。女孩于是一日一日跑去看桃树,整整守候了一个冬天。次年三月,满树的桃花开了。女孩很高兴,跑去告诉父亲,爸爸,桃花都开好了,妈妈就要回来了吧?父亲笑笑说,哦,等屋后的蔷薇花开了,妈妈就回来了。女孩于是又充满希望地天天跑去屋后看蔷薇。等蔷薇花都开好了,做父亲的又告诉女儿,等窗台上的海棠花开好了,妈妈就回来了。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女孩在美丽的等待中长大。健康而活泼,身上没有一丝忧郁悲苦的影子。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女孩深情地拥抱了父亲,俯到父亲耳边说的一句是,爸,感谢你这些年来的美丽谎言。

花继续在开,爱,绵绵不绝。

画家黄永玉曾在一篇回忆录里,提及红梅花,那是他与一陈姓先生的一段“忘年交”。当年,黄永玉还是潦倒一穷孩子,到处教书,到处投稿,但每年除夕都会赶到陈先生家去过。那时,陈先生家红的梅花开得正好。有一年,黄永玉没能如期赶去,陈先生就给他写信,在信中这样写道:“花都开了,饭在等你,以为晚上那顿饭你一定赶得来,可你没有赶回来。你看,花都开了。”

你看,花都开好了。冰天雪地里,红艳艳的一大簇,直艳到人的心里面。它让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世界有好人,有善,有至纯至真。多美好!

锦 溪

当下,你置身于这一方水土中,心是愉悦的、轻松的、享受的,这就好了。

我原本打算去南浔的。

我在平板电脑上搜索行走线路,顺便搜索周边风景,结果,昆山的锦溪跳了出来。我承认,我在瞬间,就被“锦溪”这个名字,俘获了心。锦溪锦溪,是锦缎织成的小溪,这名字叫得真够绮丽香艳的。

它也真的与香艳有段牵连。

相传,南宋宋孝宗建都临安时,他的宠妃陈妃,偏爱锦溪山水,居于其中,不舍离去。陈妃不久芳龄早逝,孝宗大恸,把她水葬于此,并在她身畔修建莲池禅院,亲手栽下龙柏、银杏、罗汉松,佑她万古长存。能得君王如此宠爱的女子,史上怕是少有。民间有说,陈妃不同于一般的胭脂俗粉,她是女中豪杰,曾陪孝宗仗剑天涯,撑起摇摇欲坠的南宋江山。一说孝宗遇刺,她为他挡得一剑,剑伤太深,回天乏力。而我却喜欢作这样的揣测,他和她,也只是俗世里的恩爱夫妻,是眼对眼、心对心的那一个。君王爱恋,亦如民间,生生世世,唯你是我的最相思。

锦溪添了这段传奇,使得它的每一滴水,都浸染上一个女子的香。妩媚的山水,更显妩媚。在此后长达八百三十余年的时光里,锦溪曾更名“陈墓”。

我到达锦溪时,正是午饭时,家家炊烟不断,饭菜飘香。卖鱼的小摊子还守在古镇入口处,红色塑料面桶里,大大小小的河鱼,活蹦乱跳着。四面环湖的古镇,最不缺的,怕就是鱼了。一河穿街市而过,两岸碧树倒映,使得那河看上去,逶逶迤迤,像古代女子莲步轻移间,身后拖着的一条绿飘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