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美一朵,向晚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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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扇轻摇的时光(3)

天气热,我赖在空调间里怕出来,故回家的行程被一拖再拖。眼看暑假已过半了,我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母亲首先沉不住气了,打来电话说:“你再不回来,那些瓜果都要熟得烂掉了。”

再没有赖下去的理由了。于是,带了儿子,冒着大太阳,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村庄。

村里的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看见我了,亲切得如同自家的孩子,远远地就笑着递过话来:“梅又回来看妈妈啦?”我笑着应:“是呢。”走老远,听他们在背后说:“这孩子孝顺,一点不忘本。”心里面霎时涌满羞愧,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呀,只是偶尔把自己送回来给日夜想念我的母亲看一看,就被村人们夸成孝顺了。

母亲知道我回来了,早早地把瓜摘下来,放在井水里凉着。是我最爱吃的梨瓜和香瓜。又把家里唯一的一台大电扇,搬到我儿子身边,给我儿子吹。

我很贪婪地捧了瓜就啃。母亲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说:“田里面结的多呢,你多待些日子,保证你天天有瓜吃。”我笑一笑,有些口是心非地说:“好。”儿子却在一旁大叫起来:“不行不行,外婆,你家太热了。”

母亲就诧异地问:“有大电扇吹着还热?”

儿子不屑了,说:“大电扇算什么,我家有空调。你看你家连卫生间都没有呢。”

我立即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儿子,对母亲笑笑,“妈,别听他的,有电扇吹着不热的。”

母亲没再说什么,走进厨房,去给我们忙好吃的去了。

晚饭后,母亲把那台大电扇搬到我房内,有些内疚地说:“让你们热着了,明天你就带孩子回去吧,别让孩子在这里热坏了。”

我笑笑,执意要坐到外面纳凉。母亲先是一愣,继而惊喜不已,忙不迭地搬了躺椅到外面。我仰面躺下,对着天空,手上执一把母亲递过来的蒲扇,慢慢摇。虫鸣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响着,南瓜花儿在夜里静静地开放。月亮升起来了,盈盈而照,温柔若水。恍惚间,月下有个小女孩,手执蒲扇,追着流萤。依稀的,都是儿时的光景。

母亲在一旁开心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重重复复的,都是走过的旧时光。母亲在那些旧时光里沉醉。

月光潋滟,我的心放松似水中柔柔的一根水草,迷糊着就要睡过去了。母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冬英你还记得不?就是那个跟男人打赌,一顿吃下二十个包子的冬英。”

当然记得,那个粗眉大眼的女人,干起活来,大男人也及不上她。

“她死了。”母亲语调忧伤地说,“早上还好好的呢,还吃两大碗粥呢。准备到田里除草的,人还没走到田里呢,突然倒下就没气了。”

“人呀。”母亲叹一声。“人呀。”我也叹一声。心里面突然惊醒,这样小扇轻摇,与母亲相守的时光,一生中还能有几回呢?暗地里打算好了,明日,是决计不会回去的了,我要在这儿多住几日,好好握住这小扇轻摇的时光。

听蛙

生命是如此活泼喜悦,叫人如何不爱?

这两天,颇能听到几声蛙鸣,在夜晚。

一开始,我以为听错。蛙声在乡下不足为奇,乡下的夏夜,没有蛙叫,那还叫夏夜么!那简直就像沙漠里没有沙子,北冰洋里没有冰山。

乡下的夏,是因蛙们而丰富丰满的。天边夕照的绯红,才刚刚收去尾梢。虾青色的夜幕,才刚刚拉开一丝缝,蛙们已等不及了。它们彩排了一天了,这个时候,争先恐后地登台,鼓足了劲,亮开嗓门,一曲又一曲的大合唱,便响彻四野。

乡人们习以为常了,任蛙们的歌声再嘹亮,他们愣是一点小小的惊诧也没有。他们在蛙声中晚饭、洗漱、纳凉、睡眠。稻田里的水稻,催开了一团又一团细粉的花,于夜风中播着清香。还有棉花。还有玉米。还有黄豆、南瓜、丝瓜和向日葵。还有厨房门口那一大蓬紫茉莉。哪一样没有被蛙们的歌声灌醉?开花的拼命开花,结果的拼命结果。露珠在蛙声中轻悄悄滑落。夜鸟偶尔一声轻啼,是做了一个溢满歌声的梦吧?天上密布着的星星,似乎变得更亮了。

夏夜的村庄,是交给蛙们的。

可这是在城里,城里哪来的蛙呢?我侧耳谛听,没错,是蛙叫。和乡下肆无忌惮的叫法不同,来到城里,蛙们到底有些拘谨了,完全是试探式的,呱,呱,一两声。停停,换换气,再来一两声,呱,呱。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凉爽。我去散步,拐过路边一个小公园。公园边上,长着说不清有多少棵的木芙蓉,密匝匝地绿着,开着薄绸子一样红艳艳的花。几只蛙就伏在花下面唱歌。

我走过一座桥,也听到了蛙鸣。桥建在供市民休闲的广场上,广场上有人工小河东西横贯,河边植有柳和木槿。河里面浮着睡莲七八朵,水草蔓生。一场雨,使得河水看上去很有些辽阔的样子。蛙们就蹲在睡莲之上,往来在水草之间,载歌载舞。

路边的植被中,蛙在唱歌。那是些冬青树和红叶李,还有些绿莹莹的三叶草。蛙在其中快乐地跳跃。

甚至,在人家的花坛里,也有蛙来造访,在那里引吭高歌。——城里,竟也是蛙声遍地了。这令我惊喜且惊奇,这些蛙是从哪里而来?

我想到了雨。

对,是刚刚下过的这场雨引诱来的。大雨喂饱了树。树说,留些雨水给花朵吧。花朵吃饱了,说,留些雨水给小草吧。小草吃饱了,说,留些雨水浇灌泥土吧。低洼处的雨水,汇聚到一起,亲密无间。一阵风过,竟也像小河一样泛起波浪。

雨一定是蛙的情人。蛙奔着雨来了,跋涉再远的路,也奔来了。树脚下,花朵间,小草的叶片儿上,低洼处的水里,哪里都有雨的影子,蛙一一找到,与它们会合。它激动地唱啊唱,说不完的情话一箩筐。

我很吝啬这几声蛙叫,久久站着,听。路过的人,亦有被蛙声牵住脚步的,他们停下,侧耳,脸上有惊喜浮现。——听,是青蛙在叫呢,一人说。明明是句多余的话,却博得大家一致的点头,微笑。生命是如此活泼喜悦,叫人如何不爱?

秋天的黄昏

再贪恋地望一眼这秋天的夕阳,它一圈一圈小下去、小下去,像一只红透的西红柿,可以摘下来,炒了吃。

城里是没有黄昏的。街道的灯,早早亮起来,生生把黄昏给吞了。

乡下的黄昏,却是辽阔的、博大的。它在旷野上坐着;它在人家的房屋顶上坐着;它在鸟的翅膀上坐着;它在人的肩上坐着;它在树上、花上、草上坐着,直到夜来叩门。而一年四季中,又数秋天的黄昏,最为安详与丰满。

选一处河堤,坐下吧。河堤上,是大片欲黄未黄的草。它们是有眼睛的,它们的眼睛,是麦秸色的,散发出可亲的光。它们淹在一片夕照的金粉里,相依相偎,相互安抚。这是草的暮年,慈祥得如老人一样。你把手伸过去,它们摩挲着你的掌心,一下,一下,轻轻地。像多年前,亲爱的老祖母。你疲惫奔波的心,突然止息。

从河堤往下看,能看到大片的田野。这个时候,庄稼收割了,繁华落尽,田野陷入令人不可思议的沉寂中。你很想知道田野在想什么,得到与失去,热闹与寥落,这巨大的落差,该如何均衡?田野不说话,它安静在它的安静里。岁月枯荣,此消彼长,焉有得?焉有失?不远处,种子们正整装待发,新的一轮蓬勃,将在土地上重新衍生。

还有晚开的棉花呢。星星点点的白,点缀在褐色的棉枝上,这是秋天最后的花朵。捡拾棉花的手,不用那么急了。女人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花,这会儿,她终于可以做到从容不迫,稻谷都进了仓,农活不那么紧了。她细细捡拾棉花,一朵一朵的白,落入她手里。黄昏下,她的剪影,就像一幅画。

你的眼睛,久久落在那些白上面,你想起童年,想起棉袄、棉鞋和棉被。大朵大朵的白,摊在屋门前的篾席上晒。你在里面打滚儿,你是驾着白云朵的鸟。玩着玩着,会睡着了,睡出一身汗来。——棉花太暖和了啊。

最开心的事是,冬夜的灯下,母亲把积下的棉花搬出来,在灯下捻去里面的籽儿。你也跟在后面捻,知道有新棉鞋新棉袄可穿,心先温暖起来。那时,你的世界就那么大,那时,一个世界的幸福,都可以被棉花填得满满的。

人生因简单因单纯,更容易得到快乐。你有些惆怅,因为,现在的你,离简单离单纯,越来越远了。

竟然还见到老黄牛。不多见了啊。人和牛,都老了。他们在河堤上,慢慢走。身上披着黄昏的影子。人的嘴里哼着“呦喝”“呦喝”。——歌声单调,却闪闪发光。牛低着头,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沉思。你想,到底牛是人的伙伴,还是人是牛的伙伴?——相依为命,应该是尘世间最不可或缺的一种情感吧。

鸟叫声在村庄那边,密密稠稠,是归巢前互道晚安呢。村庄在田野尽头,一排排,被黄昏镀上一层绚丽的橙色,像披了锦。炊烟升起来了,你家的,我家的,在空中热烈相拥,久久缠绵。还是村庄好,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设防。

突然听得有母亲的声音在叫:“小雨,快回家吃晚饭啦——”你忍不住笑,原来不管哪个年代,都有贪玩的孩子。

周遭的色彩,渐渐变浓变深。身下的土地,渐渐凉了,你也该走了。再贪恋地望一眼这秋天的夕阳,它一圈一圈小下去、小下去,像一只红透的西红柿,可以摘下来,炒了吃。

十月

夜凉如水,总有花这么开着,总有人这么好着。

十月说来也就来了。

不过几日工夫,天空就像一把巨伞给撑开了似的,高远得很了。明净的蓝,蓝绸缎一样的,抖开来,滑溜溜的,一铺千万里。这时的天空,太像海洋了,稠稠的蓝,厚厚的蓝,纯粹的蓝,深不见底。不多的几丝云,像白菊花细长的花瓣,浮在水面上。

人在十月的天空下走,忽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像在骤然间,被谁拽进一间豪华的宴厅。宴厅里,多的是衣香鬓影、美酒金樽。灯光闪耀辉煌,丰盛的菜肴,摆满了桌子。水果成堆,柿子、桔、大枣、石榴、香橙,只只都是饱满欢实的。菱角老得很劲道了,采摘下来,用刀切开,里面全是粉嘟嘟的肉。剥了它,用瓦罐煨鸡,是再好不过的一道美味。

这个时候,大把大把的颜色,渐渐让位于金色。好像之前一个春天的草长莺飞,一个夏天的荷红柳绿,全都是为它作铺垫。你眼中所见到的,是夺目的金、奢华的金、古朴的金。人常用金秋来说十月,真是再妥帖不过了。十月,真的就是金做的呢。

尤其是乡下。

驱车去乡下吧,那里的每一枝稻穗,都是金色的。稻穗们你挤我挨,站满一田,再一田,稻浪翻滚,是一地一地的金子在滚哪。老农站在稻田边,脸上是小有成就的自得之色。他望向稻田的眼神,很像望向一群儿女。哪一棵水稻,不是他一手带大的?彼时彼刻,他的心,是舒坦的、愉悦的。稻穗映得他满头满身,都是金色,他是闪闪发光的一个人。

河边的芦苇,也快变成金的了,从茎到叶,再到花。而茅草整个地柔软起来。一堆儿茅草挤在一起,像极小黄狗身上的毛,泛着金色的温暖。如果你躺上去,做上一个梦,当也是金色的吧。

雪白的棉花,上面也好像敷了一层金粉,越发显得白。那是阳光洒下的。那是风洒下的。

十月的风,已开始带了哨音,吹在身上,薄凉。夜晚在路边亭子里闲坐,露水调皮地溜进来,歇在发上、肩上、膝上,裸露的手臂,有了冰凉之感,必须加件厚外套才行。回家查日历得知,快寒露了。寒露过后,就是霜降。秋已走到深深处。

栾树的果却继续红着。我去一家小超市买盐,出门,被门口一树一树的红,差点惊了个趔趄。它简直红得有些吓人,一颗一颗,心一样的,抱成一团,燃烧起来,从树上,一直燃烧到地上。满地落红!却不让人感伤,只觉得美,美到极致!去日无多,它似乎紧着这最后时光,疯狂一把。它当懂得,华丽丽转身,远好过颓败萧索,更让人记挂和念想。

桂花已经爱到不能自已,只管把一颗心也辗碎了,制成蜜栈。香,香透了。拿去吧,你尽管拿去吧。更深露重,天地却因这香,显得情意绵长。怎忍匆匆离去?坐会儿,再坐会儿,在这桂香里低回、浅笑,人生的那些追逐忙乱,都变得无足轻重。

菊花开满头了。

有空就上街去转转吧,不定就能遇到一拖车的菊花。卖花的大多数是老人,瘦,但精神着。花要的不是忽略,而是倾心相爱,人老了,心思变得单纯,与花相伴。

我总会带回一两盆。书房里摆着。夜凉如水,总有花这么开着,总有人这么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