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四句,也可以理解为疑问句。这没有关系,反正是和前面三句陈述句相比,第四句句法和语气发生了变化,这是个比较常见的现象。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呢?我想应该是说明抒情诗歌的情绪节奏问题。我已经讲了,要抓住情绪节奏的微妙变化,这是从心理上去分析的。光这样,还是很渺茫。狗咬乌龟——无从下口啊!这里,提供一个可操作的方法,那就是语气的变化,句法的变化,恰恰就是情绪波动、诗情节奏的外在表现。前三句陈述语气和第四句的感叹、疑问语气,不过是诗情变化的一种外在形式。诗人情绪变换,是实质,而表现的语句形式,则是多样的。第四句,变成感叹语气只是一种形式,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形式。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第四句,固然是感叹句表明语气变化,但表明语气变化的并不仅仅是这一句,至少第三句,语气也有变化,“醉卧沙场君莫笑”,这是一个否定句,和前面两句陈述句的肯定语气不同,这也是一种变化,也是一种情绪变动的表现。而这一现象,也并不是偶然的,而是相当普遍的。前面的例子,“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电是,第三句语气变为否定性质的再如,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贺知章《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高适《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杜甫《漫兴》: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杜甫《三绝句之一》:
楸树馨香倚钓矾,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白居易《别草堂二绝句》:
三间茅舍向山开,一带山泉绕舍回。
山色泉声莫惆怅,三年官满却归来。
王氏女《峪,化绝句》:
玩水登山无足时,诸仙频下听吟诗。
此心不恋居人世,唯见天边双鹤飞。
王安石《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叶绍翁《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每首的第三句,都改变了陈述语气,变成了否定句。此类例子,举不胜举,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巧合呢?显然是为了改变开头陈述句的单调,追求语气变化。当然,这种现象并不是绝对的,有时,并不是否定语气代替陈述语气,而是代之以假定语气。如王昌龄《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第三句是假定句,第四句是否定语气,这里是不是有个比较深刻的道理呢?我想是有的。
这是因为,绝句每句七个字,四句都是如此,很容易造成单调刻板之感,而艺术形式是既要统一单纯,又要尽可能有丰富的变化。故绝句的第三、四句,在语气上,作适当的改变,以语气转换改变单调,求得丰富元人杨载在《诗法家数·绝句》中谈到诗的起承转合的“转”时说:
绝句之法,要……句绝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
绝句中第三句的工夫就在“宛转变化”,就是为了在统一中求变化。其实,单纯中求丰富正是传统文学(乃至艺术)形式的共同规律。西方的古典格律诗,在每行轻重抑扬交替上,是统一的,但,其中的句法,是变化多端的。在这一点上,和中国的绝句可以说是异曲同工。我这里念一首英语诗歌给你们听听,这是给小孩子看的,但道理是一样的: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你们听出来了没有?四行的语气不单调吧,变化相当丰富吧。第一行,可以说是陈述语气、第二行,就是标准的感叹句了。第三行还是感叹语气了,把副词性的方位状语提前,成为一行,情绪上提高了强度,到了第四行,就又恢复到陈述,又比较平静了。起承转合,波澜起伏,挺丰富的,是吧?
为什么要用感叹语气和否定语气?因为它和陈述语气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比较带情绪,如: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如果是陈述语气,那就是——
I really know what you are!(大笑声)
再举一首俄语诗歌的例子,普希金《致恰达耶夫》:
爱情、希望和平静的光荣,
并不能长久地把我们欺诳,
就是青春的快乐,
也已经像梦,像朝雾一样地消亡;
翻译成中文,其中句法和语气的变化,都损失了。要不要我用俄语念给你们听一听?(众:要,掌声热烈)那么原文是这样的:
爱情、希望、宁静的光荣,
没有长久地把我们骗慰欺诳。
(热烈掌声,欢呼声)
译文是“就是青春的快乐,也已经像梦,像朝雾一样地消亡”,句式与语气和前面两行,是同样的主谓结构、但是,在俄语原文里并不是这样的,而是:
逝去了,那青春的欢乐,
像梦又像朝雾一样。
这样带着一点倒装的陈述句式,和前两行的否定句式,连在一起,就有变化感,有参差感。这是因为,这首俄语诗歌,也是格律体,是轻重音交替的抑扬格,整首诗是很统一的,句法语气再统一,就单调了。在统一中求丰富,这是世界诗歌的共同规律,来看美国诗人朗费罗的《生命礼赞》:
Tell me not in mournful numbers,
Life is but all empty dream!
不要用悲哀的声调告诉我,
生命就是一场空虚的梦。
这也是有规律地作轻音重音轻音重音的交替的,例如,tell是重音,接着rile是轻音,not是重音,in是轻音,mooum是重音,ful是轻音,num是重音,bers是轻音,这是很有规律的,不断重复的,因而,其句法,就不能重复同样的,而是要比较参差。再看雪莱的《西风颂》中的最后两行: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 o,wind,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这最后一句,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里音节也是轻重交替,不断重复的,因而句式语气的变化就很重要了,有了前面一行的感叹,还加上了一个感叹词O!接着来一个假定判断,才显出情绪转换的生动,再看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那段著名的独白:
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To die:to sleep;
生存或毁灭,这是个问题:
是默默地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
还是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
并将其克服,究竟是哪个较崇高?
死即睡眠,也不过如此!
可以看出,俄语、英语诗歌,由于它的格律,轻重音的交替不断重复,因而它的语气非常错综。在莎士比亚这里,短短四行,语气不断变换,明显回避我们古典诗歌中的排比和对仗,突然提出问题,不是用干脆的简短的话语回答,而是用复合的句子结构,来推理,来比较,就得出了死亡就是睡眠的结论。我的引文,句子还没有完,因为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我就把后面还有一半的推演省略了。相比起来,如果说,他们的轻重交替和我们的平仄交替相当以外,他们在句法方面更强调的是变换、读惯绝句、律诗、古风的中国人读起这样的诗来,觉得很费劲,不习惯其中复杂的推演逻辑。我们古典诗歌,从修辞到逻辑,都比它单纯得多。尽管如此,规律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在统一中求变化,单纯中求丰富,这是艺术形式的普遍规律。
这个规律一点也不神秘。和我们的身体紧密相连,就拿女同学的头发来看,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把头发分成两个方面,对称美嘛,但绝对对称的,部是比较古板的,年青一点俏皮一点的,二者很少是绝对对称、完全等分,而是一面多一点,一面就少一点,稍稍打破对称实在热爱平分,对称的,就在正前方来一点,刘海这样就不太傻,不太死心眼了。(笑声)又拿你们这样的新校区来说,所有建筑物的立面都一个模式,为什么不来个五花八门呢?那就太乱了,不统一。但是,现在,恕我直言,现在这个样子,又太统一,是不是给人一种单调的感觉呢?单调得有点缺乏变化呢?(笑声)这是可以讨论的其实,这个美学原则,在我们的经验中是屡见不鲜的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一个傻问题:狗叫为什么不好听?(大笑声,鼓掌声,答:因为它乱叫)但是,这是感觉,不是理论从理论上来说,就是它太不统一了。但是,太统一了。又怎么样呢?又很沉闷你们乘过火车吗?一直就是:格格咣,格格咣,格格咣,格格咣,就这么咣上几个小时,你就疲倦了,所以乘火车,一天下来,什么事也没有做,你都累得要命如果把前面的格格咣的“咣”的音调提高一点,把后面那个“咣”降低一点,又把第三个“咣”缩短一点,第四“咣”拉长一点,这个样子(唱……大笑声,鼓掌声)这就是统一而又有变化,这个变化又有一点规律,这就有了节奏,这就叫作乐音,如果一点规律没有,那就是噪音,不是艺术,是什么?(答:狗叫。)对了狗叫。狗叫不好听,因为它是没有规律,没有统一性所以它是噪音。(大笑声)当然,这并不排除,有朝一日,狗进化了,学会唱歌了,那又另当别论。网上有一个笑话,老师叫学牛用“况且”造句,学生写道:“一列火车经过,况且况且况且况且……”这就太统一了。单调重复,也不是乐音(大笑声)我们的古典诗歌,有对仗,句子又很短,每行音节相等,常常是一行就是一句(英语和俄语诗歌,不是这样的,他们一句可以跨好几行,甚至十几行,如前面哈姆雷特的那个著名的独白)。虽然平仄有规律有交替,但总体来说,比欧美诗歌统一,好像他们害怕句法上没有变化就可能显得单调,怕人家说他傻,(大笑声)只是,我们今天,就绝句而言,一般地说,或者除了特殊情况以外,变化功夫集中在第三和第四句上如果没有第三第四句的语气变化,整个情绪的节律,就要大受损失。请比较: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心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但闻处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及时照我还。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人言前路多知己,天下有人尽识君。
(鼓掌声、大笑声)
很明显,否定的语气比肯定的语气更能表现活跃的情绪,更便于诗人从客观的观赏转入主观情感的抒发。
三、内在律动的无限多样
第三句的变化——开与合、正与反、顺与逆的婉转变化,是句式、语气的变化,这种技巧,很容易掌握,不光是唐人,后世的国人都有这份聪明。就是日本人、朝鲜人,越南人,他们在唐朝还没有自己的文字,时兴用汉语写中国体式的诗歌,对于绝句的内在结构,他们也颇能领悟。介绍一点给你们看看。当然,他们的某些诗作,有太多模仿的痕迹。日本人中岩圆月(1300—1375)《鞆津》:
楸梧风冷海城秋,燹火烟消灰未收。
游妓不知亡国事,声声奏曲泛兰舟。
明显是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套用。还有一个汉诗作者,此人在中国有些名声,因为有个动画片,叫作《聪明的一体》,历史确有其人,叫一休宗纯(1394—1481),讳宗纯,号一休,在日本历史上是最有名的禅僧其“外现颠狂相,内密赤子行”的形象,与中国南宋那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济公和尚如出一辙,看来是个花和尚。一休公开声称自己“淫酒淫色亦淫诗”,自号狂云子,汉诗集为《狂云集》,集中当然也有出语端庄的,如这首《端午》:
千古屈平情岂休,众人此日醉悠悠。
忠言逆耳谁能会,只有湘江解顺流。
第三句的语气转折,显然是有意为之。还有一位政治名人西乡隆盛(1828—1877),号南洲,明治维新的元勋,被对抗明治政府的叛乱势力推为首领,兵败自杀,有一首言志诗《偶感》颇负盛名:
几历辛酸志始坚,丈夫玉碎耻瓦全。
吾家遗法人知否,不为儿孙买美田。
第三句和第四句,语气变化得很自然还有一位名将乃木希典(1849—1912),1895年率部入侵台湾,翌年任台湾总督。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时任第三集团军司令官,攻克旅顺,次年参加奉天之战,写下了颇为悲壮的《金州城》:
山川草木转荒凉,千里风腥新战场。
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