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答问
问:您说的钱锺书的《围城》,所有的优点、杰出,我都无法反对,因为您是研究过雄辩的人。我现在不按照您的思路,而是超越您的思路,提一个问题,您认为钱锺书的这部小说,在语言艺术上,是十全十美的吗?他有没有缺点呢?
答:谢谢你提出了这样一个挑战性的问题、我乐意和你讨论。对于钱锺书的艺术,我想也不是没有任何缺点,他最大的长处,是他的幽默,他最大的弱点也是他的幽默。他的对话,真是妙语如珠,但是,是不是也有缺乏控制的地方,几乎每一个人物,都以同样的幽默,充满机智的语言来讲话,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一种缺点呢?当然用幽默的语调作叙述者语言,无所谓,然而,人物应该有自己的语言,但在幽默机智上,《围城》中的人物的语言,有些雷同,如赵辛楣的语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和方鸿渐几乎是同样的逻辑,同样的俏皮和机智。例如:赵在和方说到方被校方欺侮一事,赵说:“我有一个印象,我们在社会上一切说话全像戏院子的入场券,一边印着‘过期作废’,可是那一边并不注明什么日期,随我们的便可以提早或延迟。”这样的机智本来不是赵所有的方的话基本上和叙述者的语言是同构的,而叙述者的语言,又和钱锺书的语言同构!这些都无可厚非,但是人物语言和人物语言同构,就不免单调了。在钱锺书早期的小说,甚至有小说语言与散文语言同构的现象,应该是一种失败,至少不能认为是优点。
问:我更感兴趣的是,钱锺书先生的语言,您认为他的语言,主要的特色是什么?
答:谢谢你,这样的题目,是我最感兴趣的。现在学界大而化之的文章,空谈一些文化哲学的文章太多,往往全靠搬弄术语为生,实际到文本,到艺术本身,就说不上几句话。限于体例,我刚才对钱锺书的语言,分析是不够的,现在要全面讲,时间也不是很充分,我想,就一个方面,也就是钱锺书的叙述语言,来比较详细地说一说。
我敢说,钱锺书的叙述语言,在新文学作家里,属于最出色的一类,和张爱玲有得一比:光是他比喻的出奇制胜,源源不断,完全可以达到余光中先生所说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的妙境。比如他形容战时的物价像“断线的风筝”。这是不少作家都会的,可是他接着又来了从属性的比喻,“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丰富的歪比连类不穷,环环成趣,如对于抗战时期的汽车: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置了,入坐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抗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驯、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驭了解。它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后面泄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座位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
一连十七八个比喻(包括暗喻),都是不伦之比,且有连贯性、最后一个则是兼以含蓄取胜,也是绝对不伦之比不和谐,不一致的钱锺书的比喻是歪比,可谓左右逢源,信手拈来,端的是:十步一楼,五步一阁,妙趣连环。
用语方面,用不伦之比,于行文的逻辑方面,则反理歪推好事用歪理往坏里推,坏事用歪理往好里推,见不得人的卑微动机,说得冠冕堂皇,这是钱锺书的风格,在小说里,照顾到人物的个性,不能充分发挥,在叙述语言里,就比较自由,如:“前清遗老”,“住在租界里,抱过去的思想,享受现代的生活,预用着未来的钱——赊了账等月费来再还。渐渐地他悟出寓公自有牛财之道。今天暴发户替儿子办喜事要证婚,明天洋行买办死了母亲要点主,都用得着前清的遗老,谢仪往往可抵月费的数目。妙在买办的母亲死不尽,暴发户的儿子全养得大——他才知道清朝亡得有代价”。还有一个例子:李先生自己的父亲曾经出过洋考察,回国以后把考察所得归纳为四句传家格言:“吃中国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婆,人生无遗憾矣!”这些都是杂文语言,在早期不太成熟的小说中,钱锺书每每让人物也这样讲话,实际上是把杂文转化为人物的对话,有时就可能是给一种过头的感觉。但是,在《围城》中作者把这样的杂文语言,转化为叙述者的语言,因而是比较成熟的、钱锺书叙述成就很高,非一般现代作家可比,精彩绝伦之处,不胜枚举,下面挑一两个段落,写小官僚汪处厚的胡子:
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的,好不成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
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竞赛,仿佛是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是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了二十五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剩中间一撮,又因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的一线。这件事难保不坏了脸上的风水。不如意的事连一接二地来。
这里本来是描写脸部,但是,夹着议论,夹叙夹议,以歪理歪推为特点,反语正说为特点,完全是英国式essay的笔调接着写到汪处厚太太病了,可也没有病到特别严重,原因则是:
也许还是那一线胡子的功效,运气没坏到底。
这里的幽默已经不是由于比喻,而是由于扭曲的逻辑了。相声艺人有云,理儿不歪,笑话不来。逻辑的表层上是不合理的,但是在深层又是有道理的。从一般含义来说,是用词不当,从另外一个含义来说,又是用词准确,妙在当与不当之间,显而易见的荒谬,心照不宣的深刻,这叫歪打正着,双重含义的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