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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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乔盛当兵了,而且还是肖营长的勤务兵,“金花酒家”因此火了。

老主顾觉得这家酒店更有了根基,进进出出更有了安全感。新主顾日渐增多:有些是出于巴结,有些是肖营长暗下运作。无论如何,真是火了。

乔盛走了,小金花又把春红叫了回来;她已不怕乔大胖子与春红眉来眼去,经过大世故的人,这一点偷鸡盗狗的事,真是小菜一碟。况且,小金花心里觉得,还真有点对不起乔大胖子。

春红重新出台之后,穿着做派加紧效仿小金花,但她比小金花更招人,她年轻,不仅更白,还嫩。

但小金花并不嫉恨,她知道春红招来的只是一些浮客,只是浮客的眼光;而她自己的成熟美、练达美,不仅招来客人的目光,而且还能俘获人的心。春红是不自觉的美,她则是自觉的美。美一变得自觉,可就风情人骨,意味深长了。

不能不说,“金花酒家”里的两个女人,也是招引客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金花酒家”成了真正的“金花”酒家。

乔大胖子感到他的生命得意到了顶端。他无心看守那家冷清的杂货铺,有时干脆就把门锁上,到酒家里打下手。有客人来买杂货,看到铺面上的提示文字,也知道到酒家里找他,他是两不耽误。

小金花理解乔大胖子,打下手就打下手吧,有什么比“金花酒家”更重要的呢?

吴会长不再露面了。他对人说:

“‘金花酒家’不是人去的地方,不但有头猪,还有一条蛇。”

乔盛很高兴地进了兵营,他认为“金花酒家”真不是他呆的地方。

肖营长发给他一支驳壳枪,他有些不高兴,非要一条大枪,“就我这身块,背条大枪才威武哩。”

肖营长一乐,就又给了他一支大枪。

每天出操回来他就有活儿干了,擦完短的擦长的,累得满头大汗。

他很敬重、甚至有些崇拜肖营长。有一次乘肖营长高兴,他情不自禁地对肖营长说:

“您可真了不起,侯长官那么大的活人,您手一闪就把他劈成两半,眼连眨都不眨,真是大将风度。”

肖营长咧了咧嘴:“小心我把你给劈了。”

弄得乔盛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肖营长对他也真好。

肖营长给他穿军官们穿的制服,军官制服的料子好,笔挺。别的上兵都发麻底子的布鞋,却给他发轻巧耐穿的胶鞋。他伺候肖营长的衣食起居,有时洒汤漏水惹肖营长不高兴,肖营长也只是皱皱眉头,并不打骂他,而且还教给他怎么做。肖营长自己洗脚,但换乔盛之前,他却从来都是由勤务兵给洗脚。

乔盛很感动,“肖营长,我一定像儿子一样对您忠心不贰。”

肖营长说:“就你?给我当儿子都不要。”

乔盛难过得要哭,肖营长摸着他的肉脑袋,“你怎么能当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兄弟。”

乔盛很懒,有时起床号吹过了很久,他还窝在被窝里睡懒觉。肖营长一边刮胡子一边用脚踢他,“快起,快起,赶紧出操,就你这身肉,不赶紧抖落抖落,打起仗来,第一个被逮住的就是你。”

所以,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别看乔盛胖,但很灵活。

肖营长别看叫营长,但他部队的编制实际上还是个连的编制;所以他得扩军。主动参军的人不多,县衙门给招送的也不到一个连,其余的怎么办?抓。

肖营长宣布,目前最重要的军事任务是抓壮丁。

军官们都天天带人出去,每天都要抓一些回来。

抓回来的壮丁用绳子倒捆着双手,还用铁丝串起来,一串有十二个。所以,要问军官抓了多少个壮丁,“又抓了两串。”以串作答:

一天,一串壮丁从乔盛眼前走过,一个壮丁又哭又闹。乔盛不解,劝他:“当兵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有衣有穿,怎么那么想不开。”

那个壮丁噗地吐了他一脸唾沫,“扯你爹的蛋!”

正被肖营长看见,“乔盛,揍他!”肖营长厉声命令道。

见乔盛迟疑不决,肖营长跨上前来,啪地就抽了他一个耳光,“心不狠,当不了真正的军人!”

乔盛摸着火辣辣的脸,懵懵懂懂。

“乔盛,去揍他;再不动,就还给你一个耳光!”肖营长很是生他的气。

乔盛委屈得快哭出来,走上前去,朝着那个壮丁正反抽了两个耳光。

那个壮丁果然老实了。

乔盛感到这人真没意思,“你真是娘的贱!”骂着,就又抽了那个壮丁两个耳光。这两下可比前两下重多了,他感到他的腕子像是努了,疼得直咧嘴。

“这就对了。”肖营长说耶串壮丁走过去了,那个挨打的壮丁还频频回头看看乔盛,很深情的样子。

“这人怎么会这样?”他自己问自己。

一天夜里,乔盛在睡梦中被肖营长叫醒了,“走,跟我去趟小王庄。”

出了屋门,见院里还有两个人:支副营长和他的警卫小刘。

“那个壮丁跑了,去把他抓回来。”肖营长说。

四个人骑着马朝小王庄奔去。

支副营长和小刘跑在前边,掠动了路边的树枝,树枝上的夜露抖落下来,淋湿了肖营长和乔盛的衣服。

肖营长亲自去抓逃丁,看来这件事关系重大,乔盛不敢吭声。

到了小王庄村西的一间小土房跟前,支副营长勒住了马,“就是这儿。”

三个人把缰绳都给了小刘,支副营长就去敲门。

屋内无人搭声。

肖营长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手电一照,一条破被下露出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惊惧的眼睛。炕的另一头还有一条破被子,那被子自己抖动着。

掀开被子,果然是那个逃丁。

“走!”肖营长厉声喝道。

见那人不动,肖营长从腰同掏出一条绳子,“把他捆上。”

乔盛抽了一口气,肖营长心真细啊!

支副营长对乔盛说:“捆。”

两人就把逃丁捆上了。

逃丁全身赤裸着,仅穿着一条破烂的短裤,身子动一动,里边的物件竟晃荡出头来。

老头子坐起来,“长官,让他穿件衣服吧。”

“穿个屁!”肖营长说。

便把逃丁拽出屋外。

老太太跑出屋门,一把抱住了肖营长的腿,“长官,求求你们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媳妇也死了,再把他抓走,就剩下我们俩老骨头和一个小孙女了,让我们怎么活?就求您把他放了吧,我给您磕头了。”

老太太用力地磕着头。

肖营长军靴一搪,就把老人家掀翻在地,对支副营长一挥手,“走!”

乔盛心里一颤,肖营长的心可真狠啊。

回到营里,全营集合。把那赤裸的逃丁五花大绑地押在高台上。肖营长让执刑官用皮鞭抽他。那皮肤上,先是被抽出一道白印,然后就渗出一道血水。逃丁凄惨地叫着。

“谁再逃跑,便是如此下场!”肖营长说。

那个逃丁被打昏了,拖了下去。肖营长开始训话。

乔盛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心里很乱,他在努力地追寻肖营长往昔那仁义的影子。

不过,压迫愈深,反抗愈烈。一天深夜,那个逃丁又跑了。

肖营长把全营都调动了,兴师动众地去抓逃丁。

那个逃丁不会再回到家里,肖营长就撒了大网。

乔盛跟着肖营长四处奔波,寄希望那逃兵逃得愈远愈好。

到了城南四十里处,肖营长累了,躺在一面阳坡的草窠子里,“乔盛,我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你到周围巡视一下。”

肖营长睡着了。

乔盛把两匹马拴在一棵枣树上,自己朝草丛的深处走去。

走出二罩地的样子,他看到草丛的深处,草正朝一边倒出一个胡同状,像有个东西艰难地朝前走着。

他小心地追上去,竟是那个逃丁。

“站住!”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那个逃丁回头一看是乔盛,绝望极了,埋头继续朝前跑。

“再跑,我就开枪了!”乔盛喊。

那人愣了一下,之后,竟跑得更快了。

乔盛的枪响了。

那人趴在地上,久久不动心。

乔盛走到他跟前,用脚踢了踢他的屁股,“起来,我刚才是朝天上放的枪。”

那人站了起来,一双哀怜的目光看着乔盛。

乔盛的心被融化了,“跟我回去吧,我替你向营长求求情。”

那人摇摇头,“他不会放过我。”

“那你赶紧跑吧,一直往南跑,就到河北省涿县了。”乔盛竟说。

那人疑惑地说:“你真的会放过我?”

“真的,”乔盛说,“不过,以后别再让我碰上你。”

那人点点头,努力地朝前跑了。他跑得很艰难,草太深了。

那人终于跑得没了影子。

“乔盛,刚才怎么回事?”肖营长听到枪声已经跑到身边。

乔盛一怔,“啊,营长,刚才看见一只兔子。”

“打着了没有?”

“让它跑了。”

“以后,你得好好练练枪法。”

“是。”

肖营长朝远处望望,突然笑了,“不对吧乔盛,你看那也是只兔子么?”他手指向远处。

顺着肖营长指头的方向望去,竟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乔盛心里骂道:该死的,刚才你不是没影儿了么,怎么又露头了?

乔盛不知道,从这儿往南是个大洼子,刚才那逃丁跑到了洼底,这时,正从洼处爬坡呢。

乔盛不作声。

肖营长从乔盛手里拿过那杆大枪,笑着瞄准。一声闷响,那团黑影儿栽倒。

“乔盛,咱们去捡兔子。”肖营长笑着说。

穿过洼底,见那个逃丁正艰难地朝前爬着。肖营长那一枪,正打在他的屁股上,血像一股暗流,不断朝外涌着。

见有人跟上来,他转过身。他指着乔盛大骂:“你算什么汉子,一只王八蛋,一条狗鸡巴!”

他认为是乔盛捉弄了他。

乔盛难过地低下了头。

“乔盛,打死他!”肖营长命令道。

乔盛端起枪来,抖得厉害,枪又无力地低下了头。

“把枪举起来,我喊一、二、三。”肖营长喝道。

乔盛又把枪端平了。

眼前是一张惊惧变形的脸。

肖营长喊了两遍一二三,他还没有意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肖营长朝他的后腰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倒下的瞬间,枪也响了。那个逃丁的身子朝上挺了一下,脑袋歪在了肩上,眼睛还大大地睁着。

乔盛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那双凝固的大睁着的惊惧的眼,他意识到,逃丁真的被他打死了。

他蹲在地上,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