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一役，使乔盛所在的营出了名。肖营长也披上了英雄营长的色彩。
肖营长很快补充了编制，上边也拨下来充足的粮饷，营里的士兵感觉都不错，他们不再怕打仗。
但从此他们营再也无仗可打，整天在兵营里吃吃喝喝。
肖营长对自己的手下管束更严了，他认为这人没事会生闲事，生闲事会辱没“突袭铁军”的英名。他首先下令，士兵不许再到妓院去，因为当兵的只有区区几个军饷，是“穷当兵”的，在那上面耗费不起；一旦养成习惯，会发生偷盗、抢劫和欺霸行为，便会成为扰民之军。在这件事上，他是两放两收，弄得士兵们莫名其妙，有的甚至有些微词。肖营长说，治军就得能放能收。什么叫治军方略？不是跟士兵过不去，要一切从战事出发。他为此很得意，还写了专门的体会文章，作为经验报到司令部。司令大人哭笑不得，说这个肖营长，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悄悄用就得了，还报什么材料？能在“作战简报”上给你登吗？不过，司令大人倒更为赏识他，认为他是个有头脑的军官，将来有机会，一定破格提拔。为了保护下属的热情，他让司令部给肖营长发了嘉奖令，表扬他善于总结的精神。肖营长果然感到了自己前景的美好，所以他的第二道命令，就是小准到军营外吃喝。这样，他便对部队实行了封闭式管理，士兵的心被强行收束。他们感到，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当官的手里，任当官的摆布；看到了这一点，他们便对肖营长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畏惧——自己混得好坏全由他，千万不能得罪。于是，肖营长的威信空前提高。
县里的商号不明就里，这是不断地去请驻军。肖营长含笑说道：“部队到社会上去吃吃喝喝成何体统？您要是有那份心意，就送到军营来。”
果然就陆续送到军营，形成争相慰问子弟兵的局面。
县太爷欢迎肖营长的封闭式管理，他不干扰地方事务，他县太爷在地方的“含金量”就高了。他以他特有的政治敏感，向省党部、省政府打了报告，说在本县建立了“军爱民，民拥军”的良好的军民关系，堪为典范。县太爷的报告被省报发表了，他和肖营长一道出了名。省党部授予本县为“模范县”，他为“模范县长”，肖营长则为“模范营长”。
皆大欢喜。
肖营长想，这个他娘的县太爷，比我高明；你不足民拥军么？就由你出面组织给部队送东西吧。我一省心，二不留话柄。
地方便成了驻军实际上的补给线。
肖营长这个营便肥得流油，在营里大吃大喝也吃不败，让别的连队很是羡慕。一些士兵说：“要是在肖营长的营里当兵，可有多好。”
这时候，华北的战情很紧急：虽没有与日本人公开宣战，国民党部队整团、整师地被日本人悄悄吃掉了。
乔盛依然是那个纯朴的乔盛。
在士兵们涌人县城的各个风月场所的时候，肖营长管住了自己，也管住了乔盛。
乔盛至今不懂风月事，他还是个童蛋子儿。
在军营里呆得无聊了，乔盛就出来走走。他最爱到的去处，还是护城河的那个小河汊子。他带着一把军用马扎，坐在河畔静静地钓鱼；还是钓上来扔回去，依旧沉醉于上学时的旧把戏。
他还是不住地盯着对岸，像希望对岸出现点什么。
他的确是希望出现点什么。
因为这里曾经出现过什么。
曾出现的什么，对他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刺激，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后来他当跑堂、当兵，慢慢地就把那一幕给忘了。
肖营长让士兵们去窑子里逛，他就又想起了这一幕。
肖营长不让他去，说你还小，不能沾那个。
乔盛笑笑，心里说，甭小看人，咱懂那个。
他想，不去就不去，一群猪一样的大兵，大伙烂贱的婊子，能有芦苇里那一幕好看？
肖营长真是无知，其实，他乔盛已是很风月了。
现在的乔盛，虽依然在芦苇里期待着那一幕，但他的心境却已不是当初。他是想，等再看上一次，自己也该找个女人了。
就这一次，怎么就来得那么难？
该死的那一幕！
学生的乔盛和军人的乔盛其实都是一个乔盛：这么多年来只是为了一件事，就是为了那一幕风月的景致。
他感到自己很可怜。
但总是放不下。
人就是奇怪。
人活着真是没道理。
在这种期待里，卢沟桥的枪声响了。
司令部命令肖营长的营火速开赴卢沟桥，协同二十九军作战。全营士兵兴奋异常，他们被肖营长的封闭式管理憋坏了，战斗是他们最好的消遣与解脱。
他们是夜间行军，又赶上下大雨，但没有一个掉队的。
天还没亮，就赶到了良乡城。性急的战士，把刺刀都上好了。
却接到了要停止前进、返回营地的命令。
肖营长和士兵们都愣了，他们呆在原地，莫名其妙。
天亮了，隆隆的军车从宛平城开出来，衣衫褴褛的士兵也潮涌而出，朝四下溃逃。
肖营长拦住一名军官，“怎么回事？”
“委员长命令停止抵抗，全面后撤。”军官跟肖营长要烟抽，肖营长掏出他精美的烟斗，军官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那么讲究！”气哼哼地走远了。
两个伤兵互相搀扶着走过来，“这仗打的！真他娘的窝囊，活着还不如死！”
辎重车陷到泥坑里，马达干叫，就是不动身。
肖营长想调人帮忙，却见一辆轻载军车开到跟前，从车上抛下一具具尸体，一下子把坑填满了。辎重车压着士兵的尸体开出泥坑，扭扭地朝远处驶去。
车，一辆一辆地从那些尸体上压过。
乔盛大为感慨：“这人真是没什么，还不如牲畜。”
肖营长一惊，他感到这话说得很沧桑。
全营就又退回了营地。
肖营长叫给士兵们做顿红烧肉，以解夜行军之苦。他其实是听了乔盛的话之后有所感悟。却把乔盛害苦了，他吃出了死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