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们大都识水性,看到他们的学习尖子也融合到他们的嬉戏中来,自然是欢快得了不得。
“门强,这水泊里的水虽然凉,但是老实,也浅,你尽管扑腾吧,淹不着的。”一个伙伴说。
“门强,你必须把身子放倒了,沉到水里去,才能学会浮出来。”另一个伙伴说。
“沉到水里不是要呛水了么?”
“你不呛几口水,能学会游泳?”
“你扑水的时候,不要瞌眼,瞌眼万丈深,睁眼一尺浅:不信你试试。”
门强就试了试。
果然像伙伴们说的那样:瞌眼入水,一片漆黑,不知是游在多深多浅的地界,心中没底,便发慌;一但睁开眼,眼前就是几缕水草和一片白色的沙子,甚至水中的脚趾都一颗一颗见得分明,心里说到,嘻,原来是这样!胆子便大了起来。
门强觉得伙伴们懂得真多,由衷地说了一声:
“你们真是了不起!”
“哪里,哪里,比你差远了,你比我们懂得多。”伙伴们也真诚地说。
在水的怀抱里,孩子们的心性变得谦逊、柔和、纯洁了;他们之间没有一点芥蒂,清澈得像眼前的河水。
“门强,这学游泳没什么难的,你扑腾一会儿就会了。”伙伴们鼓励他。
“那你们教我。”
“不用教,你放心地扑倒在水面上,只管双手朝前刨,双脚朝下踢腾,你就浮起来了;你不停地刨、不停地踢腾,你就会往前走了。”
门强按照伙伴们的办法试了两次,不仅没有浮起来,还呛了两口水。
“你的方法不对!游泳就是自由自在,你拿什么架子?手刨脚踢不分先后,下水你就一块来。”伙伴们纠正他。
刚才门强按照同学们教给的要领,先双手刨水,后双脚蹬水,动作动得不同时,身子的中段像挂了铅块,总是往下坠。
这次他按照伙伴们纠正的动作方式试了一下,果然就浮了起来。
“呕!呕!……”伙伴们高兴的叫了起来,在水中跳跃着,激得水花乱溅。
门强也高兴得心花怒放,也嗷嗷地叫了起来。
伙伴们戛地停了欢叫,怔怔地看着他。因为平日的门强太沉静了,没想到门强也这么野性,他们感到他这时很陌生。
门强看到伙伴愣怔的样子,也住了叫喊,他明白伙伴们的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嘿嘿,嘿嘿,其实我跟你们一样。”
伙伴们点点头,“门强,我们喜欢你能跟我们一块玩儿。”
门强照着刚才的方式反复练了起来,不久,居然也能朝前游了。他兴奋地问:“这一招叫什么?”
“狗刨”。
门强吐了一下舌头,“明明是人在游,咋叫狗刨?”
“就叫狗刨。”伙伴们见他仍然有些不解,说:“不信,你把一条狗扔到水里,它虽然不会水,却也淹不死,它就是用这个方式扑腾出来的。”
他见过狗凫水,经伙伴们一说,他想起来了。他不禁说了一句“这狗比人聪明!”
“可不是么!你把一只烧红的烙铁放在那儿,不懂事儿的小孩儿肯定去摸它,可是狗却躲得远远的。”一个伙伴说。
“可不是,可不是。”大家都点头。
“其实动物都比人聪明,你比如山羯子。”一个伙伴说。
“山羯子咋样?”
“眼前同样是一个悬崖,山羯子跑到跟前就会立刻踅回来,一个小孩子却一定会迈过去;掉下去的是人,而不是山羯子。”
大家就都唏嘘不已。
“那就是说动物的本性比人要优越,人的聪明是后天学来的。”门强说。
“没错!你看,一只狐狸被人逼急了,会放出一个噎人的臭屁,等人从臭气中清醒了,狐狸早跑远了,你说这谁教它来着?”一个伙伴说。
看过《动物世界》的门强适时地总结了一句:
“动物的生存,靠的是本性;而人类的发展,靠的是后天的学习。”
这一点也不深奥,孩子们都懂。因为大自然给他们启迪比这要深刻得多,无非是幼小的心灵还是不善总结而已。
“那我们得好好学习。”一个伙伴说。
“是得好好学习。”门强说。
“不过,我们都玩懒了,学不起来了。”一个伙伴说。
见门强不解地看着他,他又说:“门强,我们就指望你了。”
“是啊,门强,我们就都指望你了。”伙伴们一齐说。
门强大声喊起来,“你们怎么都这么泄气呢?你们其实比我要聪明啊!”
“你甭废话,你再废话我们就淹你。”
“你们淹我,我也不服气,你们咋这么看不起自己!”
“淹他!”一声喊。
众人便把他拎起来扔到深水里去了。
由于扔得急,未等他伸展开刚学来的招术,就喝了一口水,这口水把他呛晕了,已学会了的那点招术也忘记了,他只是本能地在水中扑腾着,又喝了好几口水。他感到体力不支了,放弃了努力,听天由命了。
伙伴们觉得火候到了,一齐扑过去,把他拉了上来。
他喘息着,吐出了两口水,“你们真坏!”
伙伴们哈哈笑了起来。
第五节
门强挨过淹之后,真正学会了游泳。他开始和伙伴们一起,从平静的小水泊里游到欢闹的溪流中去了。
这可把门简给吓坏了。
因为他虽然不关心他儿子的学习,却不能不关心儿子的小命儿——他的儿子可是他们家要传下去的烟火啊。
他不让他到小河里去游泳,他说:“你不是爱学习么?正好利用假期的时间好好温习温习功课。”
“你这就甭操心了,我自己会做出合理的安排。”
“不管怎么安排,河边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你要是不听话,一旦让我抓住,用荆条抽你的屁股!”门简威胁说。
不管他爹怎么威胁他,刚刚学习游泳的人,是经不住河水的诱惑的。他爹刚出门他就溜到河边上,跟水里的伙伴们打了一个招呼,转眼之间就也钻到清流碧波之中了。
嬉水的欢乐,使他对他爹的戒备消失得一干二净。
中饭都过了,还不见门强回来,门简就明白了,“哼,看我怎么收拾你!”便踅到河边。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河里忘情嬉戏的门强,胸腔里腾地升起一团怒火;他本想吼它一嗓子,却灵机一动,冷笑起来。
待门强走上岸来,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山里孩子戏水是从来都一丝不挂的,衣服被拿走了,就只能光着身子走回来。
伙伴们想帮他,但除了腰间的小裤头之外,谁也没有多余的衣服。
“我们去回家帮你拿一件吧。”伙伴们说。
“不用。”他知道。他爹拿走他的衣服是在惩罚他;如果穿着一件别人的衣服回去,会激起他更大的肝火。
他光光地在路上走,惹得路上的女同学惊惊炸炸。他已经是很懂文明的少年了,这一切使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双手捂在小腹下,泪汩汩地流。
进了家门,看到了他爹幸灾乐祸的笑,他实在抑制不住涡腔的屈辱,说:
“爹,你真的他娘的可恶啊!”
他爹脸上的笑倏地凝固了。
“你居然还敢骂老子,中午这顿饭你就甭吃了。”
“不吃就不吃,我还真不想吃你赏的饭呢!”
他的倔犟终于惹怒了他爹,抄起了一把精细的荆条朝着他精赤的身子抽过来,他的身子立刻泛起了一条接一条的极肥厚的抽痕。放射状的疼痛拼命地朝外奔攒,锐厉如割。
他不躲闪,也不喊叫,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
他不屈的姿态,更刺激了门简的自尊,“反了!一个乳毛未脱的小孩崽子竟敢跟大人立擂了,看我不揍扁了你!”
荆条便抽打得如雨点儿般繁密了。
他终于失声地喊叫起来。
听到门强的叫声,门简扭曲的脸颊才绽出一丝狞笑——“不揍疼了你,不知道你老子的厉害!”
其实他的儿子早就知道疼了,不过,在这一时刻,这种疼痛更加深刻罢了。刚才疼的是皮肉,此时疼的是心。
文氏带着哭声喊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狠心打孩子啊!你小的时候,你娘这么打过你么?”便把瘦小的老身子挡在荆雨的落处。
多皱的面颊上便也被抽出了两道血痕。
门简怔了,“娘!”
奶奶抱着孙子屈辱的身子号啕成一团。
“这是咋回事儿呢?”懵懂的门简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暴风雨平息之后,门强疲累地昏睡了过去。
晚上,奶奶端了一小碗小米粥喂地,他呜咽着,“奶奶,我不饿。”
他拒绝进食。
夜半,饥肠翻动,搅得他不能人眠。饿饭的难挨,使他的屈辱渐渐淡下去了,他捅了捅身边的奶奶——“奶奶,我想吃饭。”
也不曾安眠地奶奶一咕噜爬起来,悄悄地到灶间给他热饭。
喝过两碗小米粥后,他酣然地睡着了。
眼角含着两颗圆圆的泪珠。
文氏轻轻地叹了一声。
……
第二天,爷儿俩谁也不理谁。
第三天,门简主动地对门强搭讪道:“其实我也不想打你,都是你自己找的。”
门强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记恨不记恨你爹?”门简问。
门强咽了一口唾沫,“我也不知道。”竟说。
门简心头一震,看来儿子是记恨他了。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常态,“其实你记恨不记恨我也没用,我横竖是你爹。”他调侃着。
他的调侃中有这么一层意思:儿子是他自己的私有财产,正如一只鸡婆和一头小猪,整天管你吃喝,自然就有管理和支配的权力。
“你可真没意思,”门强说。
门简其实是真怕儿子记恨他,便涎笑着说:
“甭想那么多了,今天爹带你去打鱼。”
门强的心头一亮,但又黯淡下去,“没心情。”
“甭那么忸忸怩怩的,跟个大娘儿们似的,男子汉要经得起什么才对。”他爹可真无耻,竟还振振有词。“走吧。”他爹拽他的胳膊。
受辱者和施辱者就真的联袂去打鱼。
走到院门口,门简回头对文氏说:“娘,晚上焖一锅干饭,等我们回来炖鱼吃。”
晚上还真打回来不少鱼。
鱼的个头很参差,除了四五条大鲶鱼之外,其余几十条都是手指头长的小石鱼、小鲢鱼。
“瞧你们打的鱼,没几条正经货。”文氏笑了。
“嘻,横竖也够炖一锅了,快架锅。”门简张罗着。
到底是鲜鱼,炖出来的香味沁透肺腑。
门简倒了一盅酒,美美地喝了起来。
“强子,你不喝一口?”竟问。
“不喝。”
门简便用筷子头蘸了蘸酒,伸到门强嘴边,“你尝尝!”这是不由分说的热情。
门强来不及推拒便尝了,感到辣得爽快。
炖鱼实在是香啊,门强贪婪地吃了起来。
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的创伤还没有好,就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第六节
他爹即便有了与他和解的姿态,门强也不好意思到河边去了。
这毕竟是他的一段屈辱史,他不愿再去掀开那令人不安的页码。
文氏高兴地说:“这样就好,这人不能记吃不记打,跟猪似的。”
听了奶奶这俗俚的比喻,门强哭笑不得,奶奶其实并没有理解自己的心思,妄自夸赞了。
从这一点点,门强觉得奶奶比不上高尔基的外祖母,但他并不嫌怪她——高尔基的外祖母毕竟是大地方的,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世面,而奶奶则一辈子都没迈出山口过。所以,土奶奶和洋祖母是不能一味地作比的。
门强虽然是一个10岁的少年,却并不“食”书不化,这又表现出门强聪慧的一面。
“你就跟奶奶去打猪草吧,你可以认识不少你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奶奶对门强说。
暑期老师们回家了,不会再生产猪泔水。就需要奶奶多打些猪草,奶奶到底是年纪大了,很需要一个伴儿。门强便很爽快地答应了。
沿着河槽往里走,首先看到一种带刺的植物。植物的叶子呈羽状,开着紫红色的小花儿;把叶子摘下一片,在手心里揉搓一下,便淌出绿色的汁液。奶奶说这叫“大蓟”,可以做药用,能止血。
门强问:“您怎么知道?”
“我爹告诉我的。”奶奶回答。
再往前走,看到了一丛高大的植物。它的叶片长得肥厚而洁净,齿状叶裂上泛出亮亮的光泽,把人的眼睛粘住了,再看他的叶柄及株身,皆生着一层茸茸的纯白的细毛,直让门强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便是轻轻地抚摸一番。
当门强的手刚刚伸出去,奶奶大喊一声,“别动!”
门强的手倏地就收回来了。“怎么了,奶奶?”
“这草可不能摸,你一摸,你的手就会像蝎子蜇了一样,难受得很。”
“这么好看的植物,会蜇人?”“就因为它好看,才能骗人哩,你可要当心点儿。”
“它可真是蛇蝎美人儿。”门强打了一个比喻。“它叫什么草?”
“人叫它‘蝎子草,’其实它叫荨麻。”
“这么害人的东西留着它干啥?挡在人的眼前,骗人上当。”
“你可不能这么说,它好好地长在那儿,你不碰它它会蜇你?它是很有用的东西,到了秋天,它的叶子落了,茸毛也没了,就不蜇人了,那时,你把它的茎皮剥下来,可以打麻线呢,你爹小时候的鞋,就都是由它纳出来的。”
门强惊叹不已,“奶奶,您知道得真多!”
“这有什么,都是祖辈传下来的。”
在阴处的一个矮岩下,有一片潮湿的黑土,黑土上长着一片水绿水绿的植物。那植物的茎细白而长,叶片浑圆而肥敞;仔细一看,它长得极有规则:在一头半露的球茎上,差不多都是三片阔叶环生着,齐整而美观。
“这叫蓟葱,是难得的好吃食,咱们快拔下来,可做一道好菜。”
“怎么个好吃法儿呢?”
“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门强拔下了一株,“这附近哪儿有水呢,洗一洗。”
“不用洗,它的叶子油性大,光滑得很,尘土挂不住脚,干净得很,你只管吃就是了。”奶奶对他说。
放到嘴里一嚼,汁水四溢,在甘甜中有隐约的葱味;之所以说葱味隐约,是因为那葱味不干烈,辣得可口,不似家葱刺鼻。
“真是好吃!”
门强便大把大把地吃起来。
“你可不能太贪,吃多了,你会感到肚子饿,想吃东西。”
“为啥?”
“它的汁液是开胃的东西,可以治胃病。”
门强便止了贪婪的咀嚼,兴奋地采摘起来。
汗水不住地流,但他并不觉得干渴;呵一呵气,感到口腔里异常地清爽。“这蓟葱可真奇特。”他说。
奶奶对他说:“家葱可没法跟它比,家葱吃了以后,舌头发苦发粘,渴得你嗓子直痒痒,你必须喝几口水才能缓过来;蓟葱就不,它生津止渴,让你喉嗓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