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不管怎么样,门强觉得他的学习生活是十分快乐的。
因为快乐,便没有愁苦和厌烦。无论是白天的课业,还是晚上的阅读(包括课外读物和报纸)他都愉悦地进行着。于是,他的学习成绩,用“拔尖”,“第一”等词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他能掌握的字词量远远超过了小学教程规定的数量,他的丰富的课外知识,常引得他的同学紧紧围拢了他,听他讲“故事。”以得于伞村人都知道了门家有一个好学上进的好学生。
但他的父亲却未曾感到骄傲。
“门强,你爹一天到晚累得臭死,学校的泔水就每天由你挑吧。”门简说。自从门家养起猪来,学校大缸里于老师特意给攒的泔水,都是由门简挑。
“我挑不动。”门强说。
“两筲泔水你都挑不动,你能干啥?挑不动也得挑。”
他爹的意志是没有商量的,不服从也得服从。
“那么,你把扁担的吊钩弄短一点儿,我个子矮,领不起来。”门强说。
“你小子事儿真多,你不长个子,净长心眼儿了。”他爹不耐烦地说。他一边嘟嚷着一边把扁担上的链环卸下了两个,吊钩算是弄短了。“这次你就挑吧,你已没理由推辞了。”他爹说。
他白了他爹一眼,心里说,我挑就是了,你废什么话!
于是,门强就挑着水桶上学。
同学们见了,都打俏他:
“到底是好学生,上学都挑着点儿东西。”
门强毕竟是个孩子,小脸儿也有些磨不开,“挑你娘的臭屁!”他红着脸儿骂到。
被骂的同学哈哈地笑起来,欢快地跑远了。
被甩在身后的门强感到自己从话上也找回了面子,身上的担子就挑得有些自在了。
“吱吜,吱吜……”
随着人的步子,扁担发出不竭的吟叫。
门强感到很好玩儿,偷偷地乐了起来。
放学了,同学们一哄而散,像野麂子一般撒着欢儿到家里觅食去了,门强却一勺一勺地往水桶里舀泔水。
学校的厨间散发出极好闻的香味儿,弄得门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感到人家饭香是真香,香得浓郁却温柔,袅袅地往鼻孔里钻,那香味儿里还带着潮润的东西,钻进鼻腔里之后就变成一滴一滴地油水,直浸到心尖子上去。
自己家的饭菜也香,却杂着浓浓的酸味和霉味——那是渍酸菜弥散出来的味道。有时也香得浓烈,却短暂而不绵长;那是炸辣椒暴出来的香味,在你的鼻腔里粗暴地奔窜一番后,又跑到旷野里去了,因为不温柔不渐润。所以并不滋润肝肠,让人感受不到香的感觉。
在比较中,他的脸感到有些发烧;他是感到自己很羞耻,小小的年纪居然有了嫌贪爱富的味道。这时,厨间的笼屉被打开了,一层白雾散尽之后,绽现了白米饭撩人的光泽。
这是白花花的大米饭啊!
甭说是吃,就是多看几眼,也心醉啊!
虽然山里人这几年来包了土地,吃食不愁了;但是除了玉米、小米和小杂粮以外,是很难吃上大米白面啊!白面还是吃过几顿的,是在年关的时候,到县城里用黄豆换的,大米却未曾吃到过,虽然他爹也应着用黄豆换一些,却一直没有兑现——“一斤大米要六斤黄豆,他娘的不合算哩!”他爹解释说。他也同意爹的说法,一个山里人能吃饱肚子就是一件顶该足的事,还贪什么嘴呢!所以,他从懂事起就从来不贪嘴,粗茶淡饭吃得顺肠顺肚。
但今天是怎么了,他的眼光却粘在了那白花花的大米饭上,怎么也择不开。
“门强,中午就在这儿吃吧,于老师请客。”
不期间传来的于老师的声音吓了门强一跳,他慌忙低垂了头,去舀缸里的泔水。
其实那缸里的泔水已被舀净了。
门强感到无地自容。
“听见没有,门强,在于老师这儿吃吧。”于老师对他说。
“不,不!”
门强挑起水桶,趔趔趄趄地晃出了厨间。
走出了很远,他迷茫的心才开始清爽起来,他才想起刚才自己是多么的不礼貌——那可是他爱戴着的于老师啊!
他突然感到身上的担子太沉了,沉得他都快迈不开步了。
他撂下担子,在路边歇脚。
他才发现,两个水桶装得满满的,满得不能再满。他爹曾嘱咐他,你年纪小,挑不得整桶挑半桶;可今天第一次挑担就挑了大人的份量,还居然从于老师的注视下挑出来了,他不禁大吃一惊!
待他再挑起担子的时候,他感到了他不能承受的重量。
他迈不开步子。
但必须要迈开步子,自己已经10岁了,是条汉子了。
这个时候,门强已不能正视自己,他不知道,他心灵的早熟,并不能代表他身体的成熟;儿童的身心,有它不同的走向。
他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
但终于还是走了相当长的路径,走到了一列石阶前,他是再也走不动了。
这一列石阶,是他的年龄所不能超越的!
他坐在石阶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门简见他的儿子久久不回来吃午饭,便出来接应他。见到坐在石阶上独自抽泣的门强,他有些生气,“你什么都娘的干不了,挑点儿泔水就落泪蛋子,一个大软货。”
待他看到那付担子,他不禁叫了一声:“我的天!”
他把担子挑到自己身上,对门强说:“你简直是疯了,人一口能吃个胖子么?逞什么强!”
门强不理他。
“赶紧走啊,家里都等你吃饭呢,还摆起功来了。”见门强没动,门简唠叨说。
他爹的话很让他不爱听,他抹去泪水,白了他爹一眼,“我不想吃”。他依旧不动。
“你爱吃不吃。”他爹有些不耐烦了,兀自挑着担子朝台阶上走。
门强站起来,朝学校的方向走。
“你真的不吃?”他爹发现了,喊了一声。
“真的不吃!”他绝决地朝前走着。“你小子是咋么回事?”他爹感到莫名其妙。
门强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这顿饭,他就是不想吃。
第二节
门强是个执拗的孩子,他每遇到使他内心不平的事,他都把这种不平发泄到他的学习之上。
班内的课业远远不能满足他,便寄情于课外的阅读,那几册《动物世界》他读了好几遍,书中的文字他几乎都能背下来;他对旧报纸已失去了兴趣,虽然每天也要翻读一下,也只是挑几种感兴趣的,不像当初不放过报纸上的每一个字。
报纸上能让一个儿童感兴趣的东西,毕竟是少啊!
他便找于老师。
“于老师,把您书架上高尔基的三本书借我看看吧。”他指的是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
于老师感到吃惊。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毕竟是一个只有10岁的五年级小学生啊。
“高尔基的《童年》虽然是写儿时生活的,但写的比较深,或者说是写给成年人的,不太适合你读。”怕伤了门强的心,于老师又说:“你要是想读,等到你上了初中再说吧。”
“不,于老师,我就是想读。”门强坚持说。
“那你可不能影响了功课。”于老师提醒到。
“不会的,您不信,我可以向您保证;不然,我跟您拉钩。”
门强说。
伸出了食指。
于老师被感动了,“我信,我信。”
见于老师并没有与他拉钩盟誓的意思,门强伸出的食指羞涩地缩回去了。
就从于老师那里得到了高尔基的《童年》。
他展卷夜读。
他被高尔基笔下的外祖母的形象深深的吸引了。
他极其喜爱高尔基的外祖母的描写,他怕以后自己忘记了,特意找出一个写字本,把有关段落抄下来——外祖母说话好似在用心地唱歌,字字句句都像鲜花那样温柔、鲜艳和丰润,一下子就牢牢地打进我的记忆里。她微笑的时候,那黑得像黑樱桃的眼珠儿睁得圆圆的,闪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愉快光芒,在笑容里,快活地露出坚固的雪白的牙齿,虽然黑黑地两颊有许多皱纹,但整个面孔仍然显得年轻、明朗。但这面孔却被松软的鼻子、胀大了的鼻孔和红鼻子尖儿给弄坏了。她从一个镶银的黑色鼻烟壶里嗅烟草。她的衣服全是黑的,但通过她的眼睛,从她内心却射出一种永不熄灭的快乐的、温暖的光芒。她腰弯得几乎成为驼背,肥肥胖胖,可是举动却像一只猫似的轻快而敏捷,并且柔软得也像这个可爱的动物。
“在她没来以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光明的地方,用一根不断的线把我周围的一切连结起来,织成五光十色的花边,她马上成为我终身的朋友,成为最知心的人,成为我最了解,最珍贵的人——是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了坚强的力量足以应付困苦的生活。”
门强在抄这段时,不时地看一看在土炕上熟睡的奶奶。奶奶也是个可爱的小老太太。她都八十岁了,还是那么敏捷,双脚仍不停地走路;她养鸡、抠鸡屁股、饲猪、篝炊,一天到晚忙碌不已。但她勤劳的奉献并没有赢得家人的尊敬,反而经常遭到他父亲的呵斥和他母亲的厌烦。奶奶并未因此而失去快乐的品性,她承受着这一切的不公,无怪无怨地做着她觉得应该做的一切。正如高尔基的外祖母那样,奶奶的衣服也全是黑的,不仅有胀大的鼻孔,而且还有黧黑不洁的双手;她吃饭的时候不嫌咸淡、冷热,她睡觉的时候,总是蜷着身子努力减少自己能占的空间,所以,他一直不觉得奶奶丑陋。读了高尔基的外祖母,他反而觉得奶奶有几分可敬。奶奶或许就是她在生活中要学习的榜样;从奶奶那里,他看到,生活中的一切困苦都是能够对付的,因而也就是无所谓的。但与高尔基外祖母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意识能与奶奶成为朋友,也没有与奶奶成为知心人。这不能怨奶奶,因为他从来不愿与奶奶多说话;受他爹娘的影响,他甚至认为奶奶虽然可敬,但未必有什么值得交流的。现在他觉得,像奶奶这把年纪,她的记忆里一定有许多五光十色的东西,一定有不少对他有用的东西;他应该学会理解人,从而打开奶奶的心扉,从她那里获取对自己有益的东西。
比如那母鸡生蛋、公鸡打鸣的事,奶奶未必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只是自己不与奶奶交流,奶奶还一直把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孩子,觉得没有必要对一个孩子说得那么多。
想到这儿,他无声地笑了。
他感到奶奶是很狡猾的,她以此方式欺蒙她的孙子,让她的孙子对学习发生兴趣。如果是这样,奶奶,您的目的达到了。
他觉得应该感谢奶奶。
他对奶奶的感情,开始变得温暖了。
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一定能与奶奶成为好朋友,成为知心人。
怀着这样的温暖,不几天,他便把《童年》看完了。
他把书还给于老师。
他的于老师并不怀疑他的阅读能力,问:“门强,你觉得这书怎么样?”
“跟外祖母似的。”门强答到。
于老师一怔,很快就笑了,“你这个感觉到挺独特。”他说。
门强也笑了,他相信,于老师是真懂了他说的意思。
于是,他就又向于老师借了《在人间》。
《在人间》他读得稍长一些,因为那里的内容难懂一些。但他认为自己还是读懂了,凭着他多汁的心灵的直觉,他知道了更多的人间的事。
于是,他又借了《我的大学》。
看完《我的大学》,于老师问他:
“门强,将来想上大学吗?”
“想”。
“要是考不上呢?”
“我觉得我能考得上。”
于老师笑了,不再深问。
其实门强在心里对考大学的事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和自信,因为他对考大学的意义尚没有多少认识;他只觉得,他现在就上着学,如果他愿意,就会一直上下去。另外,他知道于老师说的考大学就是考城里的大学堂,他觉得从一个小山村考到那么大的城市里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还不敢想;但是像高尔基书里所写的大学,他是一定能上得起的,而且那样的大学是很有吸引力的。
他之所以说“我觉得我能考得上,”就是指望考上高尔基那样的“社会大学”和“生活大学”。但他对这两个似是而非的词不愿意说出口,于老师不深问,他便也不再说下去。
读过“大书”的孩子,也开始有心计了。
第三节
其中考试门强又考了全年级第一名。
于老师很是高兴,摸着门强焦黄的头发,“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
他的爹却说:“考第一有什么用,又不管吃不管喝。”
门强感到很丧气,对他爹说:“我懒得理你。”
奶奶打了一个圆场,“考第一好,考第一说明咱强子聪明;自古以来,聪明人总是有好日子过。”
奶奶这话让门强感到温暖,他拉着奶奶那双黑手,温柔地叫了一声奶奶。
门简也感到自己的话说得是有些不受听,“不管怎样,这考第一还是件很有面子的事。”他找补了一句。
没想到他的这句好话也引起了儿子的反感:
“哼,就知道面子,面子多少钱一斤?”
老子愣了。是啊,面子多少钱一斤?
“他奶奶的,这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叫了一声。
门强的奶奶眉头一皱,“他奶奶是谁?他奶奶不是你娘么!”老太太庄肃地说。
“啊,嘿嘿,我不是跟他逗着玩么,嘿嘿……”门简干千地笑着。
“有这么逗的么?”奶奶反问道。
门强感到奶奶是支持他的,不禁投去感激的目光。
……
要放暑假了,门强又去向于老师借书。
于老师看着门强苍白的小脸儿,怜惜的说:
“你不能再看书了,你假期的第一项作业就是玩。”
第四节
村里有一条小河,平时它瘦瘦浅浅、似有似无;待两场夏雨过后,它便霎地丰腴起来,有了迤逦摇曳之姿。不仅如此,它周遭的洼处,也积起了一汪一汪的小水泊。
于是,小河笑闹活泼,水泊寡言温柔,少年便有了嬉耍的好去处。
门强净埋头读书了,到10岁了还不识水性,那温柔的水泊便是对他的一重诱惑。
他想在假期里学会游泳。
但山村的水泊都积在山阴处,比小河里水要凉。谢氏怕儿子落下毛病,不让他去。虽然娘的意志是一把锁,但少年的心性却是一把钥匙,他还是不顾这种约束,偷偷地跑到水泊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