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摸进去,不光有一团软粪,还有一个硬东西,就是有只蛋。”
门强小心地插进去,只感到一团稀软,并没有那个硬东西。
“奶奶,没蛋。”他说。
“有蛋。你的指头短,用点劲儿,就能碰到那个硬东西了。”
门强就用了用劲儿,果然就碰到了一个硬东西。“奶奶,果真有蛋!”他兴奋地叫起来。
鸡婆这时也“哥嗒”地叫了一声,从门强的怀抱里溜走了。
它有些不耐烦了。
门强对奶奶说:“奶奶,叫我先摸吧,您后摸。”
门强的意思是叫奶奶在后边给他验证一下,核实一下他得出的结论。奶奶觉得她的孙子是有机灵劲的,便呵呵地笑起来,“好,奶奶听你的。”
门强把每只鸡婆都摸过了,得出的结论和奶奶的一模一样。
“俺们强子真是聪明鬼儿。”文氏由衷地夸奖着。
门强头一晃,“这有什么,小菜儿一碟。”
文氏的笑脸霎地凝固了,“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吹牛,这可不好。”
“本来嘛。”门强不是乖孩子,不会说温软的话。
奶奶抠了几十年的鸡屁股摸出来的那么一点儿感觉,让他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他觉得奶奶这几十年活得没道理,活得太浪费。
他甚至觉得奶奶很可怜。
这时的门强才6岁,居然会生出怜悯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
奶奶似乎感到了孙子的情绪,因为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最后竟不好意思地藏到背后去了。
“你要是觉得稀罕,以后每天就由你摸鸡屁股吧,我也好省一门子心。”文氏说。
“我才不呢!这有啥稀罕的,又酸又臭的,还是您来吧。”
文氏的孙子虽然刚刚开始摸蛋,就已经厌烦了,口气有几分生硬。
文氏不言语了。
但门强对母鸡下蛋,公鸡打鸣的场面仍是感兴趣的。他反复看了几天这种情况之后,依然问文氏:
“奶奶,这下蛋的不叫,不下蛋的却叫,您就真的不知道为啥?”
“真的不知道。”
“我爹他知道不。”“俺都不知道,他能知道!”
“那么,村里谁知道?”
“没谁能知道。”
“真他娘的没意思!”6岁小儿居然愤嫉不已,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讲出了一句脏话。
文氏反而乐了,对自己的孙子说:“这公鸡叫不叫的,又碍不着母鸡下蛋;母鸡都不叫冤屈,你操的是哪门子心?就你这脾气,真的像你那该死的爷。”
“我才不像俺爷呢,他该发脾气的时候不发脾气,不该发脾气的时候死发脾气,看着就让人腻歪。”
“不许你作贱你的爷,他人挺好。”
“我没说他不好”。
日头高高地照着,门强依旧坐在石阶上想母鸡下蛋公鸡打鸣的事。
石阶开始烫屁股了,他的脑门子上也蠕蠕地淌下汗水。
“别死坐着了,你要想知道这里的门道,书本本里兴许有,等你大点儿了,应该去识俩字。”奶奶对他说。
他看了奶奶一眼,依旧坐在那里。
第三节
第二天一早,门强自己去了一趟村口的小学校,弄清了学校正在招收一年级新生,他回到家里,便对他的父亲门简说:
“爹,我要上学。”
他爹先是一怔,之后脑袋一晃,“上什么学,上哪儿给你找学费呢?”
“这不成问题,咱家有六只老母鸡。”门强说。
他爹一笑,“你小小年纪,到挺有心数;那几只老母鸡是供养咱油盐酱醋的,你爹连口酒都舍不得打,哪有闲钱供你上学。”
“这我不管,我就想上学!”门强坚持着。
门简朝他的老婆谢氏看了一眼,谢氏歪过头去,躲过他的目光。谢氏之所以承受他垂询的目光,是因为在这等大事上,她不准备拿主意。
“要上也得再等两年,人家收8岁的孩子,你才6岁。”门简换一种口气。
“这我不管,我还是想上学。”
“这可不关我的事,学校要是收你你就上”门简嬉笑着说。
门强感到他的爹很可恶,居然以旁观者的姿态逗弄他自己的儿子。
“怎么不关你的事?学校听家长的,你要是说我8岁就是8岁了,人家不会驳你的面子的。”门强说得有道理,门简眼下当着村里的副书记。
“这我可不干,事情要是败露了,我的面子可没地方搁。”
门简说。
“你就知道自己的面子,怎么不关心你儿子的前途?”童子的话说得很庄肃,像个成人似的。
“刚几岁的一个小孩崽子,竟敢教训老子,看我不揍你。”
门简高高地扬起了巴掌。
童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巴掌,期待着这只巴掌落下来。
这只巴掌反而胆怯了,尴尬地停在空中。
“我懒得跟你喘气,要是欺瞒学校,就让你娘去;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巴掌的主人给自己找了一个下场的台阶。
谢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我去井边洗衣服去了,有啥事你们爷儿俩瞧着办吧。”
等谢氏出了门,门简又是嘻嘻一笑,“你看,大人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没功夫搭理你。”说完,他也甩门子出去了。
就剩下一个6岁的儿童。
儿童不禁抽泣起来。
他感到,要是让爹娘懂得他的心思,真是比登天还难。
不久,他止住了抽泣,把流到嘴角的青鼻涕猛地甩到门框上,自己也出门了。
门框上那两行青鼻涕兀自飘摆着,久久不曾滴零下来。
门强来到井台上,对谢氏说:
“娘,你必须跟我去学校。”
谢氏抬起头,“你难为娘。”
“不难为,只有你能帮我。”
谢氏叹了口气,“那么,娘就硬着头皮跟你去一趟吧。”妇人被儿童企盼的目光打动了。
儿童情不自禁地偎在了妇人的肩膀上,“你是俺娘。”
妇人被感动得笑了起来,“瞧你这孩子,俺不是你娘又能是啥?”
“你是俺亲娘!”儿童又说。
第四节
门强和他的母亲谢氏一同去见校长。
校长问:“要上学?”
“上学”。门强应得很干脆。
“叫什么?”
“门强。大门的门,加强的强。”门强答。
校长感到很稀罕:一个尚未入学的儿童,竟会如此熟练地安排字词,这对山里的孩子来说,是很难的事。
这其实并没什么了不起:人家问他爹姓氏的时候,他爹脱口便说:“大门的门,”他自然会听到耳朵里去;不过这个“加强的强”的说法倒显出了他的几分聪慧——村口的土墙上写了两行大白字:“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字面的意思他不懂,几个字他却记熟了。
校长便有些喜欢他。
“几岁了?”校长问。
这是门强最敏感的问题,未曾回答,小脸却倏地红了。他看着谢氏,希望谢氏能站出来回答。但他娘的脸也倏地红了,干脆背过脸去。
情急之下,门强吱晤到:“八岁”。
“八岁么?”校长的声音绵软悠长若蚯蚓。
“不信,你问俺娘!”
红脸子的娘竟不说话。
门强感到没有指望了,干脆大声叫起来:
“不八岁我上学干甚?不介,我还爬我的树收我的桑葚儿呢,这可比上学好玩得多!”
校长竞嘿嘿地笑起来,“这小家伙儿,蛮调!”
终于被学校收下了,门强兴冲冲地往家跑。
他娘在后边跟得气喘嘘嘘,“强子,你跑什么跑,等等你娘。”
门强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我才不呢,刚才问你话时你咋不言语,好让我着急,你真没用!”
一句话把娘那张红脸噎得酱红如紫,竟蠕蠕地爬出两只泪虫。“你咋跟你爹一样?都拿咱不当人。”
门强怔了,戛地止了脚步。他第一次感到,这话居然也能伤人。
“娘,你哭啥?我等你就是了。”
“俺没哭,俺是为你高兴;俺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谢氏遮掩着。
等谢氏跟上了,门强去搀他娘的胳膊;他娘很不好意思地抽出臂膀,“你娘才三十岁,还年轻着呢;现在不用你搀;等娘老了那一天你要是想着搀搀娘,那才真是孝顺呢。”
一句话,弄得六岁的小儿子也不好意思了,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娘儿俩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说话。门强悻悻地想:
这大人怎么这么多事呢?可真不好对付,喜悦的心情就黯淡了几分。
回到家里,他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等候他爹回来;他要告诉他,不用他管,他也能报名上学。
暮气降临的时候,他爹回来了。
他爹背着小山一样的一捆山柴,蓬杂的枝条把他的整个身子都遮掩了;看上去,像是柴捆子自己在移动。
“门强,帮爹扶一把。”他爹叫他。
他下意识地奔上前去,双手紧紧地扶在柴捆子之上,在巨大的柴捆子面前,他对爹的怨气竟悄悄地消失了。
他爹从柴捆子里抽出身来,问他;“报上名了?”
“报上了。”他轻声回答。
本来他想在父亲面前炫耀一下,甚至挖苦他一下,到现在却一点心气儿都没有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很没意思。
无论如何,六岁的门强到底是实现了他上学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