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门强的奶奶文氏是个极利落的小脚老太太,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走路仍能带出一股风来,脚下的落叶会被她带起一二三四片,她若想上房取点干蘑菇,干核桃什么的,小脚紧倒几步,抬腿就上去了,惹得周遭子孙大惊小叫:
“您都恁大年纪了,别捧着了。”
“不用你们管。”老太太颇不服气地说。
所以,门强很是佩服他的奶奶,对奶奶做的事件,他显得格外留意。
日头刚从山垭口露出半拉脸儿,老太太就奔鸡窝了。鸡窝的出口仅容一只鸡婆钻出来,老太太便把第一个钻出头的鸡婆抱在怀里,不容第二只露头,鸡窝的门已被她利索的挡上了。
老太太悉心地抚摸着怀里的鸡婆,嘴里尚念念有词;鸡婆驯顺地敛着肢膀,像一个会心地听客。老太太抚摸的手渐渐地摸到鸡的尾部,摸得鸡婆短短的尾巴自己翘起头;老太太浅浅地一笑,尖尖的食指就插进鸡屁股里去了。鸡婆先是一怔,紧接着是“哥嗒、哥嗒”两声呕叫,很快便又平息了,没有一丝想要挣脱的意思。看来,鸡婆习惯了如此的触动。
老太太食指插进之后,首先感到的是稀软温热的东西,再朝里面进入一些,指尖儿碰到了一个光滑有弹性的硬物,她那张多皱的脸,便霎地舒展了许多——这是一只带蛋的鸡婆,日上三竿之时,一准会产下一只浑圆的蛋来。老太太笑着把那只鸡婆小心地放到地上,“去找食儿吃去吧,别走得太远了。”语气中透出莫大的呵护。鸡婆似已领会了这番情意,款款地朝远处走去,不带一丝张惶。
文氏就把另一只鸡婆抱进怀里,重复刚才的程序。这一次,她伸进鸡屁股的食指并没有摸到光滑有弹性的的硬物,从浅至深,均足一腔稀软与温热——这是鸡婆在夜里宿积的排泄物。
老太太满脸的皱纹就多拧了几个花儿,愤愤地说:
“一个没用的东西!”
便把鸡婆举出了怀抱,狠狠地掼到地上。
那只被掼到地上的鸡婆,不曾叫一声,很知趣地连蹦带跳地跑远了。
六只鸡婆都被她探摸一过,她得出了一个极精确的结论:
有三只鸡各孕着一枚蛋,有三只鸡各装着一泡粪。这是个很不错的结论,照这个比例产下蛋去,文氏可以“开一个‘鸡蛋银行’了”,可惜鸡婆们并非每天都给文氏刨下这般业绩,经常是六只鸡婆同时装着六泡粪。所以,文氏筐箩里的鸡蛋,除了给家里换得必要的油盐酱醋之外,没有一枚富余,叫她这位辛勤的、高龄的老人自己享受到。
然而,她仍是乐此不疲,因为,每触摸一次鸡屁股里的那一种有弹性的光滑,她便能享受到一次生命的兴奋,她便能多看到一丝生活的希望。在这么贫瘠而偏僻的山村,像她这么大的年纪,她还能盼到什么?
“强子,今儿有三个鸡蛋,你可要看住了,别让它下到别人家的窝里去!”文氏大声地叮嘱着。
其实门强一直静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奶奶摸鸡屁股。他惊异于奶奶的耐心,他始终不说一句话。听到奶奶的叮嘱,门强下意识地应一声,“知道了”。
奶奶兴冲冲地进屋去了,她还要为栏里的那头猪调理吃食,关照鸡婆的事,自然就只有他去做了。
门强踅到鸡埘跟前,用一只小棍朝窝里捅,“出来,出来,一只不下蛋的废物,比谁都睡得滋润,美大发了!”
“哥儿喽”一声啼,悻悻地钻出一只鸡公来。
这是一只花公鸡,色彩斑斓,脖颈细长,高脚杆子上还琢着两圈白茸茸的细毛——是一只美丽的公鸡。
它虽然美丽,却不骄傲;因为农家老小看重的是实用,而并非美丽,所以并不善待它。钻出窝来刚打了第二声鸣,头上便重重地挨了一棍子,“叫什么叫,惊了母鸡觅食!”门强吼了一声。
门强之所以把公鸡从窝里轰出来,是怕它占着地盘,母鸡不敢进去,把蛋下到别处。别看人不甚待见它,鸡们却畏惧着它,这让门强很是不理解。有功劳的反而没有没功劳的胆大气粗,门强很是愤愤不平,就又朝着鸡公那只美丽的小脑袋打了一棍子。鸡公身子歪斜了一下子,一声不响地逃到角落里去了。
日上三竿,一只鸡婆蹑着爪子猫进了鸡窝。
门强知道鸡婆要产蛋了,便往鸡埘走近了几步。在他走近鸡窝的同时,那只花公鸡也朝前移动了几步。门强感到可笑,用棍子赶它。“人家下蛋,你朝前凑合个啥?添乱!”鸡公便只好又朝后退了几步。等门强不注意它的时候,它又兀自踅到鸡窝旁边,像守护着一重梦境。它的动静其实已被门强看到了。
门强起初想到上前去赶它,又觉得它站在那里与窝里的鸡婆没有什么妨碍,便嘟嚷一声,“懒得理你!”任那只鸡公傻傻地站在那里。
母鸡从窝里走出来,抖了抖凌乱的双翅,有两根羽毛无声地落到地上。它已完成了产蛋过程。
鸡公把长颈伸进窝里探了探,之后,便挺直了脖子引吭高歌:
“哥儿哥儿——喽——!哥儿哥儿——喽——!……”
它突然的一串嘹叫,吓得那只鸡婆浑身一震,跌跌撞撞地逃远了。
鸡公索性掉转了头脸,冲着门强呆着的那个方位,更嘹亮地叫起来——“哥儿哥儿——喽——!哥儿哥儿——喽——!……”
其得意与自豪的神态,像它刚刚完成了一桩什么了不起的业绩。
它啼呕出来的,不是动物本能的声音,而是一声声向人邀功的表白。
门强心里很烦,快步走过来,把鸡窝里那只温热的蛋拿到掌心里;他感到,他若不赶快把鸡蛋捡起来,那鸡公是不会休止它那恼人的宣言的。
那鸡公果然停止了它嘹亮的啼呕,多情地看了主人一眼,甘心地走到一边去了。
当第二只怀蛋的母鸡走进它的产房的时候,那只鸡公又适时地走近鸡埘,重复着刚才的那一重守护和啼呕。
门强把第二枚鸡蛋拿到手里之后,朝着那忘情啼呕的鸡公踢了一脚,“滚远点儿,少来添乱;不然,晚上炖了你!”
鸡公跑到一个角落里,踽踽地走来走去,不停地翻动着迷朦的眼白。它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以为遭受了打击的鸡公会因此收敛了性情,没想到第三只鸡婆刚进产房,鸡公又匆匆地从角落里踅出来,站到了从前的位置。它的目光与门强的日光碰撞了,却并不表现出一丝畏惧,长长的脖颈仍直直地立着,似在谛听着什么。
待鸡婆产下蛋来,鸡公仍是宏阔地啼叫着,无一丝羞涩,理直气壮得令人心动。门强被它逗弄得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竟正把文氏招引出来,“笑什么呢?强子”她问。
“笑鸡。”门强答。
“鸡有啥笑的,你这孩子得魔症了昨地?”文氏很是诧异。
“不,奶奶。”门强笑着说,“这母鸡下蛋,公鸡打鸣,真是稀罕了。”
“这有啥稀罕?打早就这样。”
“那是为的啥?”
“不为啥。”文氏瞧了瞧她愣怔的孙子,接着说,“这鸡跟人一样,会干的不会说,会说的不会干,疥蛤蟆不长毛——天生这道种。”
“怎么就这道种?”门强问。
“不知道。”奶奶不高兴地说。
“您咋么会不知道?”门强依旧问。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以为作奶奶的就啥都知道?”文氏更不高兴了。
第二节
第二天,门强比奶奶起得还早;早早地站在鸡窝边,迎候着奶奶的小脚迈过来。
“奶奶,您教我怎么摸鸡蛋。”门强对奶奶说。文氏吃了一惊,“该死的小毛孩儿,你咋有这般心思?”
“昨了?”门强不解的问。
“抠鸡屁股的事,是老娘儿们干的,一个老爷儿们家家的,咋能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儿呢!”文氏说。
“我就干。”
“你不能干!你应该想着干大事。”
“我一个小孩能干啥大事,我就干这抠鸡屁股的事。”“你要背咱们家的兴了,从小就没个男子汉的志气。”
“背不背兴是俺爹的事,我就想着抠鸡的屁股。”
“一个抠鸡屁股有啥稀罕的?值得你这么动心思。”
“奶奶,您别啰嗦了,就教我吧。”门强一把将文氏那粗砺的黧黑的老手拉过来,“您教会了我,等您病了我好接替您,省得咱家的蛋丢了。”
文氏的嘴一瞥,“这么小的一个人儿就咒人,你奶奶的骨头硬着呢!”
“不是咒您,我实在是觉得稀罕,您怎么就知道哪只鸡有蛋,哪只鸡就没蛋。”
文氏笑了,“这有啥,鸡屁股是个直肠子,你一摸就知道。”
“那您就教我。”
“教”。
文氏抱过一只鸡婆,食指伸进鸡屁股一摸,“这只有蛋。”
“您怎么知道?”门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