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门强,其实是醒着的。
雪狐在他身边嗅的时候,他鼻子的灵敏,使他闻到了一种独异的味道,初闻腥臊,再闻则香,他不能不睁开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狐。
他惊罕得大大地张开了嘴巴,但他很快便被狐那醉人的美听攫慑,不忍叫出声来,便静静地看狐为自己梳妆。
“狐原来这么美啊!”他心里叹道。因为真实的狐狸跟老人们传说中的叉狡猾又狞恶的狐狸对不上号。
不知怎地,他意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堂姐。堂姐已有十八岁了,长得很好看的;但她从来没用心梳过她的头发,整日里乱篷篷的,竞长出了一些饱满的虱子,其实堂姐的肉皮很白,但她从来投用心把自己洗一洗,白净的脸下,那个脖子总是黑一块白一块的。斑驳油腻,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而这只雪狐竟比堂姐有出息,她知道珍爱自己那美丽的容颜。
门强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很为自己的堂姐惋惜。
门强真想把狐领回家去,给令人失望的堂姐作镜照,而且家里的炕头暖和得很,可以为这可爱的动物提供一块安憩之地。
门强轻轻地指一指父亲,“爹,有狐呢。”
门简猛地坐起身来,以猎人才有的警觉一下子就见到了那只狐,狐也恰抬起头来,以温柔安恬的目光看着他。而门简的目光是惊警而凶厉的,是要把她整个吞下去的目光。狐却未因此而受惊,只是目光有些迷惑,脸上的娇媚也稍敛了一些,便显出更惹人爱怜的柔媚。
门强为之怦然心动。
但他的父亲,却闷闷地骂了一声,“娘的,这该死的狐媚!”手就迅疾地去摸抢。
就见狐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里迷散着雾一般的怅惘,慢慢地转过身去,朝来时的矮树林走。她的步态很从容,那身雪白的毛团加舔舐又被炭火烘干,就愈加洁白愈加篷松。少年的门强觉得这是一团洁白的神圣,她应该得到的,该是深情的呵护与抚摸,然而他爹送给她的,却是猎人冷厉的捕捉欲望。
门简更不能容忍的,是狐走得竟那般从容,好像她并不在乎身后那森然的威胁。
门简的枪响了。
矮树林许多娇嫩的树枝被铁砂拦腰击断了,落下繁急的一阵树枝雨。
门简几乎是随着枪响跑出去的。跑到林畔,除了吱咯吱咯踩响断枝的碎尸以外,并不见狐的一丝踪影。
门简茫然地站在好里,站成一柱冰冷的失望。
门强心中却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热情,捡拢了地上的背裹,对门简说:“爹,还是回吧,天要黑下去了。”
喊了几遍,门简才缓缓地挪动了,脸上透着浓郁的不甘。
晚上,睡在被窝里,只要一合上眼,狐那娇媚的笑便在门强的脑际映现;狐的美,已在他的心中铭刻得深了。
突然,他爹问他:“小子,你是不是早就见到狐了?”
“是。”
“那为啥不早一点告诉我?”
“她好看得要死。”
“好看个屁,她是狐狸。”
“她抓鸡么?”
“不,她整天躲在山,不抓鸡。”
“那就算了,放她一条生路吧。”
“不,非得打她不成,有狐狸在,便不吉利。”
门强感到迷惑,这吉利不吉利跟狐狸有什么关系,真是笑话,他咕囔了一句,“我弄不懂。”
“你没看她都快成仙了,一成了仙,可就迷登人了;一迷登人,那人可就没治了,不是病就是痴。”
“你这是迷信,你应该去看看书。”
“看什么看,我看你就快要被狐狸精迷住了,那书本真是误人!”
“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门强忍无可忍说到。
“真正的道理谁也说不清,你得凭感觉。”他爹辩白到。
凭感觉,门强觉得那雪狐是一只可爱的生灵。
凭感觉,他爹觉得那只狐狸是一只迷瞪人的祸害。
两代人的感觉不同,便无话可说。
过了几天,山里的雪就来了。
雪纷纷地下,没几日,便没膝了,山村就更显小。然而,雪后的山村,终究是个温柔而爽洁的气氛了,好喝酒的就借机纵情地喝下去。
然而门简却喝不下去,整日里擦他那杆猎枪。
他对那只从眼皮子底下从容逃脱的狐狸耿耿于怀。
待雪刚停,他就要上山去。
门强说:“我也去。”
“你去干啥?添乱!”门简拒绝到。
“不,就去!”门强是为可爱的动物担忧。
“去也好,让你看着我怎么收拾她!”
门简这时出猎,是有道理的——雪后,松鸡、麻雀和灰鸽们的生活变的艰难起来,疲惫地逡巡在林间的空地上,费力地用指爪把积雪拂开,啄食雪下草窠里那几颗零的松籽。而雪后的山间回暖,使狐喜欢出来活动,狐很容易捉到味美的松鸡。
在山间,父子俩很快便遇到了几只普遍的狐狸。那些狐的皮色灰暗若土,脸颊窄小,透着俗鄙的狡狎。门简并无兴趣,只是出于猎者的本能,把枪怦怦地打响了。
然而,他的脸色依旧阴沉——猎人喜欢对付的,也是那些出类拔萃的猎物;他之渴望,便是那只美丽的雪狐。
邻近傍晚的时候,在一片原始的冷杉林畔,终于见到了那团雪白的身影。但那身影飘丝一闪后,就又杳了踪迹。门简便寻着狐的蹄印追下去。
那狐的蹄印精巧如花瓣。由于她走得轻盈,“花瓣”的边缘就很完整,没有呲开的裂痕;也因了步态的停匀,“花瓣”散落得也均匀,印在白白的雪底子上,如星丽天。
门强深深迷恋着这些蹄印,拼命地跑在他的父亲前面。他舍不得这些白雪中的美丽,在未经欣赏之前,就被他爹那丑陋的大脚无情地践踏。
门强便跑得气喘嘘嘘。
这是一幅多么奇特的画面啊!——一个少年,为了一排美丽的雪狐的蹄印,一桩大自然中的神奇,而恣意地迸发着生命的激情,这城里的孩子所不能想像的。
当暮色回合的时候,父子已追到了一个极陌生的境地。空前的疲惫使他们仰翻在雪地之上,吮着从树挂上零落下来的雪末。感受着人把自己推倒以后,那种透骨的惬意。而那串美丽的蹄印依然朝前延伸着,父亲的惬意便极短暂,而儿子的惬意却极绵长。当门简咒骂着去拆树枝点篝火的时候,门强却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绝决地安享于这处子般洁白的世界。
父子被迫在这里宿营。
当他们被饿醒的时候,天竟朦朦亮了。
坐起来,父子就“呀”地叫到一块了:那未熄尽的炭火的周遭,环绕着两排极清晰的蹄印,在炭火的另一端,有被坐压的凹痕,且蹄印繁沓,在凹痕的边上,有两只未被啃啮干净的松鸡的腿骨,两扇松鸡灰色的翅膀,也未覆在白雪之上,泛着诱人的幽光。
“那狐夜里来过了?”
“嗯,来过了。”
父子俩都感到了雪狐的诡秘。
接下来,父子便有了不同的感觉——儿子感到了这狐的善良,恶狐咬断追捕它的猎人喉咙的事,他是听说过的;而父亲却感到了狐对人的戏弄,他感到了做人的惭愧,他真不该拿起枪来,充什么猎人。
门简恨恨地说:“狗日的,咱们没完!”他容不得这兽类的机智。但他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无可奈何地说:“走,回家。”
看着父亲那无奈的样子,门强竟忍不住乐出声来。
门简瞪他,“笑什么笑!”
门强还是笑,竟笑得不可自抑了。
门简恼了,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子。虽然被打出泪来,笑声却未被打住;在泪水的滋润下,那笑声反而显得更加清脆和鲜艳。
回家以后,他爹就借来村里所有的地夹,又做了几十副套索。村里的地夹,又叫火夹,两排硕大的铁牙背后,是两只能敲出脆响的钢簧。这簧有极强的弹性,当夹板被踏翻之后,叭地一声,两排铁牙便被钢簧匝在一起,且匝出璀璨的火花;再打开火夹的牙,就得费好一般力气,动物要是被夹在那里,是万不得逃脱的。
这些地夹和套索,自然就下到了雪狐出没的地方。
这时,雪花又轻曼地下起来,山村的世界就更小更温馨。
门简终日饮酒。他那套猎法是需要时间的,他需要忍耐。
而门强终日忐忑不安。他把雪簇成堆,然后恶狠狠地朝雪上撤尿,看着白雪在嘶嘶声中化开,才露出一丝快意。他第一次感到了雪的不可爱。雪花把山岭弄得过于美丽,而美丽之下却藏着一个又一个的陷害。那只雪狐,虽机智,却不会机智到分辨人间的真假。在她眼里,洁白便是洁白,洁白的世界是可以自由地行走的。
雪终于停了,门简兴奋异常,冲门强喊:“走,快跟爹上山哩!”
爬上山的主梁,门简问:“下夹子的地方知道么?”
门强点点头。
“下套子的地方知道么?”
“知道了。”门强的回答,透出不耐烦来。
“那好,这山场忒大,咱们分头去查看一下。”
在门强查看的路线上,雪狐果然被夹住了。
那是一座矮崖的根际。狐从上边跑下来时,踏翻了雪层下的地夹,地夹那冷冷的铁牙,自然就紧紧地夹往了她的一条腿。
狐腿中的骨头已被铁牙猛烈的瞬间撞击击碎了,相连的,是腿上坚韧的内筋和柔韧的外皮。血仍不停地从伤处渗出来,但雪却只被涸红了小小的一块,热血滴在上面,便嘶地被吸收了。
雪厚啊!
那一小片被涸湿的雪,使粘稠成一团红泥。
狐浑身颤抖着,泪水和口涎混在一起,已失去动人的娇媚之相。
门强心疼不已,喉间痒痒的,想哭出声来。
他蹲下身去,欲将铁牙打开。但他的力气太微弱,铁牙一动不动。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株小树,就走去,折一段枝权,以期借树枝的力量,把铁牙撬开。
狐误会了,她因此而惊惧,闷闷地叫了一声,绝然地俯下头去,拼命地撕咬那伤处的筋皮。
门强被惊呆了!
狐终于把铁牙中的腿咬断了。
而那是一只多么美丽的腿啊!
她跑过的路上,留下细细的一线血痕。
地夹的牙缝中,狐那条美丽的断腿静静地衔着,丰沛的血已将雪白染成涸红;远远离去,便似一束火焰,灼灼地燃烧着。
门强那幼小的心灵因此而震撼,久久地立在那里,对周遭的一切,已了无感觉。
但他的爹却不理解这少年的感觉——在向这边攀缘的路上,他发现这断了腿的狐,便穷追不舍,终于将狐逮住了。
在庭院中,门简霍霍地磨着刀,任门强苦苦地衰求,仍无一丝动容。他说:“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狐,而是一只狐仙;既伤了她,就莫再迁就她,如果放了她,她会回来加倍地报复你。”
这是他从前辈因袭来的占训,幼小的儿子是动摇不了的。
那美丽而衰怜的狐被吊在树上,她不作任何的迄求,她平静极了。绵绵地垂着那颗精美的头,定定地看着门简把刀磨得亮亮的。
在这一边上,就坐着无可奈何的,善良而柔弱的那个多情的少年。
他抽泣不止。
而此时,门简得意地笑着,走近了狐。
狐屏住气息,积撵着她终生的力量。
当刀锋刺进她仅剩的那条美丽绝伦的后腿时,她终于用尽全身的力量,仰天长啸。
那一声声嘶叫凄惨而嘹戾,枝头的积雪,簌簌地颤落着。
门简把狐腿上的毛皮割断之后,便贴着狐那柔骨的肉身,将皮整个撕下来——完整的一张狐皮固然能卖许多钱,但门简却并非为了钱,而是对手间的一种莫名的较量。
于是,赤裸的狐便如粉色的婴儿,在寒风中无助地抽搐:
那锐厉的嘶叫,就更裹然不绝。
门强的心都碎了。
在恍惚中,门强觉得这叫声竟那么的熟悉——那一年,车头那一个美丽的女儿被蛮野的幺叔强暴时,也是叫得那么凄哀,但后来幺叔到底是被处治了,而狐的呼嚎又有什么结果呢?!
门强嘤嘤地哭泣着。
他已弄不清,狐的最后的绝唱,是用来呼唤恶,还是呼唤善!
他只知道,山里的山场是极广阔的是既容得下像他爹那样的猎人,也容得下柔弱的狐的。
自己善良而有爱心的奶奶,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刻毒而冷漠的儿子呢?作为善良而多情的一个纯清少年,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蛮野而霸道的父亲呢?
书本上的美好与温情是多么的不堪回首啊!
可怜的安徒生。
可怜的卜劳恩。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尊严,像岌岌可危的一座泥墙,在这一刻,轰地一声,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