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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从青土乡返县城,龙希友感到异常疲惫。他准备休息两天,再写那个考察报告。他冲了一个澡,刚躺在床上,电话铃就响了。

是万副主任打来的电话,要他马上去他家里。

万副主任是他的一个叔伯舅舅,平时过往甚密,也就跟亲舅舅似的。由于两人都在县机关核心机构工作,知道官场忌讳,便从来不露出这层关系。平常见了面,都是一派官场称呼,亲切而有距离。

但是到了家里就不一样了,—切都放得开。

万副主任问龙希友:“到青上乡一趟,感觉如何?”

龙希友率然说道:“那个吴景州这次够呛,干部反映太大,吃喝玩乐、贪婪好色,样样都占。”

万副主任脸色一沉:“你一个组织部的干部,可不能轻易下结论。”

龙希友一笑:“有他自己露出的马脚摆在那儿,我也没有办法。”

“那个陆大新怎么样?”

“对陆大新的反映出奇的好,都认为他是干事的人。”

万副主任说:“陆大新是去的时间短,马脚还没来得及露出来罢了。”

龙希友知道他的意思,笑笑说:“舅舅,我知道您不待见陆大新,他是不懂世故,冒犯了您老。您把他发配到一个穷地方也就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万副主任不以为然:“希友啊,他是一只狼。即便吃了羊的奶,再像羊一样柔顺,也掩不住他的狼性。这一点,你不懂。”

龙希友还是笑笑:“您想压一压他,这我也懂。不过,在我看来,官场的平衡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咱们不该过分地进行人为控制。再说,吴景州是一只赖狗,赖狗扶不上墙您是知道的。要是硬扶,反而惹一身骚。”

万副主任问:“你跟陆大新的关系是不是很好?”

龙希友说:“谈不上很好,不过,还能谈得来。”

他把与陆大新的牌友关系隐瞒了。

“那么,就是你得了他的什么好处?”

“舅舅,你太小看人了!实话跟您说,自从陆大新到了青土乡,我没吃上他一个窖藏苹果,也没抽上他—条烟。咱不过是向理不向人罢了。”作为一个同陆大新一样涉世未深的青年干部,龙希友有本能的正直。

“那好,我也觉得我们希友不是那种因小失大的人:在组织部门工作,应该事事小心才对。”万副主任说。

“希友,在组织部干了多少年了?”

“六个年头了……”

“这么多年才熬了一个科长,耽误人啊。”万副主任接着说,“组织部虽然是一个灸手可热的部门,但干部的升迁也小是那么容易。要想升迁,县委班子里得有人,一般的人还小成,得是副书记以上的领导。依我看,你是个不善于搞关系的人,与几位书记你并没有建立特殊的私人关系,想要放提拔,也不是二两天的事。”

万副主任说到了龙希友的痛处,“再说,我听说你又跟你的主管副部长配合得不太默契。这样一来,你上没靠山,下无基础,升起来就更不太容易。”

又说到了龙希友的痛处。

“唉,官场的事,不说也罢。”龙希友消沉地说。

“希友啊,不要灰心,出路还是有的。”万副主任既打又揉:

“什么出路?”

“你是我的外甥,你的出路我还不给你规划?在人大,我虽然是个副主任,但说话还是占份量的,安排个个把干部也是毫不费力的。”

“那当然。”

“自从陆大新走了之后,县人大办公室副主任的这一职位一直空缺,之所以我迟迟不安排人,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不想走了一个陆大新,又来个陆大新第二,我是想找个可心的人。我看,你就非常合适。”

“我!”

“不要以为人大办公室不如组织部有权有势惹人注目,但你是一个科长,而人大办公室副主任则是副处,你先把级别升上去再说。有了相当的级别,以后就不愁安排个重要的职务。再说,办公室主任何耀强还有半年就退休了,你先干半年副主任,然后再去接他的主任的位子,这样一来,你从一个科长的位置,一下子升到正处级,天大的好事啊!正因为人大办公室不被人瞩目,你连升两级的这种坐飞机式的升迁才不会被人嫉妒,才会稳稳当当地坐牢。等你有了正处级的身份,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安排好职务的问题了,而是各委、办、局一把手的位置让你随便挑。由于你年轻,将来进入县级领导岗位,也是很有希望的。所以,眼前这个机遇,你千万要抓住才对。”

龙希友被万副主任为他所设计的美好前景深深地吸引了。

他心里明白,一个人在行政岗位上工作,无非是要奋斗一个好的职务。官的大小,是衡量一个人的能力、水平和成就的标志。人们拚命地想干出一些政绩,不就是为了得到进一步升迁吗?然而,官场也有它极其残酷的一面,有了政绩也不一定升迁,没有政绩也未必不能升迁,投入与产出并不能成正比。我从一个科长的位置,能够如此轻易地升到副处,甚至正处的级别,无需经历创造政绩的那个艰辛而又不可靠的环节,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但是,他又明白,万副主任给他的这一张甜馅饼,是一个诱饵,是需要他有所付出的。所以,他直截了当地说:

“去您那儿任职,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我小知您需要我做些什么?请您明示。”

“痛快,痛快!到底是一家人!”万副主任喜不自禁,连连叹道、他接着说,“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把你的关于青土乡班子的考察报告写得艺术一些,有利于吴景州而不利于陆大新便可,因为吴景州也是咱家里人了。”

龙希友吃了一惊,分辩道:“但陆大新的政绩是实实代在地在那儿摆着的,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万副主任笑笑:“这依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它只是一个写作角度的问题:他所取得的成绩,是缘何而来?是刚为党委的正确领导,而党委一班人,谁又是核心?吴景州嘛。所以,陆大新的政绩,就是吴景州的政绩。并且,他陆大新又有什么政绩?无非是在党委领导下,也就是在吴景州同志的信任下,干了一点他本来应该干的事而已。不然,让他当乡长干什么?”

万副主任所讲的,真是无懈可击的逻辑。

他感到,陆大新是遇到了非常强大的对手,就他一个小小的龙希友是无能为力的。况且,这种势力,目前也威胁着他龙希友自己——顺从,可自保;不顺从,则同陷。他与陆大新的交往的确只是道义上的支持,并未有利益层面的结盟。这点微薄的基础,不足以让他牺牲自己的利益,而去保全一个与他实际上不相干的人。

“好吧,我可以这么试一试,”他答应道。

万副主任拍了拍龙希友的肩膀:“希友啊,你是个聪明人,我会信守我的承诺,决不食言!”

龙希友苦笑着摇摇头:

他知道,他是用有限的机会成本,得到了巨大的利益回报。但是,他的灵魂,却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是付出了道德与良心的代价。

“不过,我也劝您—句,那个吴景州的确是个赖皮狗,您最好离他远—点,否则,早晚弄您一身污水。”

说完这话,龙希友心里感到平衡了—些。

“好的,容我慢慢来吧。”万副主任说:

万副主任像想起了什么,说:“希友啊,对吴景州的具体意见是什么?能不能详细地给我讲一讲?”

龙希友明白,跟他详细讲,就意味着要把具体人对吴景州的具体意见都和盘托出,就是要他彻底充当犹大的角色。他心里不禁痛了一下。但是,良心已经出卖,还论什么枝节?所以,他稍作迟疑,还是平静地说:“可以。”

吴景州到了万副主任的家里。

他哭丧着脸问:“万主任,龙科长那里怎么说?”

万副主任面沉似水:“能怎么说,你是彻底穿帮了。”

他用了一个船家术语,意思是说,你的那条破船,是彻底漏水了。

“怎么办!”吴景州惊慌地问。

“能怎么办?全面收口,全面反击!”万副主任说。

以前他让吴景州忍耐、放纵,这次他果断地用了“反击”这样的词。

吴景州明白,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反击!”他重复了一句。

万副主任很够意思,耐心地把龙希友对他讲的情况又生动地向吴景州叙述了一遍。他这样做,是向吴景州指出了明确的反击目标。

吴景州听罢,久久不说话。

他终于有了动静,是从手包里掏出一只鼓鼓实实的红包。

“万主任,一点儿小意思。”

“放那儿吧。”

万副主任表现出了主子的本色。

吴景州站起来。“万主任,我走了。”

“走好。”冷冷地叮咛。

这次,他们的会,缺了一个最生动的项目,便是讲段子。

一个是无心再讲。

一个是无心再听。

几个小小的段子,却原来还包含着那么大的含义,即:双方人格的平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