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陆大新与张森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在饭间,陈水出奇的热情也并未让陆大新喝多少酒。张森留下的话把儿,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把重心放到下午了。
为此,他在下边作了安排:让窦凤琴和朱帝应付陈水的酒。
朱帝自然能喝。
窦凤琴还要能喝。当男人们脸红耳赤的时候,饮了同量酒的窦凤琴脸色依然白哲,且与你就近谈话的时候,从她口里也闻不到太重的酒气。
这是乡村一景——作为女性,能在基层当乡长,没有爬过酒池肉林的本色,是很难应付世面的。
陆大新有一定的酒量,喝到爱动感情的时候,窦凤琴和朱帝会互相打着遮掩,给他换白开水喝。
陈水便没有不醉的道理,醉了酒的陈水被送回家去,让他好生休息。
陆大新们便与张森在朱帝的房里谈话。
知道了张森的遭遇,陆大新不禁叹道:“这真是国泰民不安啊!”
作记录的人说:“陆乡长,张森讲的情况,我都记下了,是不是整理一下,向乡党委打个报告。”
陆大新说:“很好。”
朱帝冲着陆大新笑。
陆大新感到,朱帝的笑,内容很复杂。
张森说:“如果你大乡长有决心处理这样的干部,我愿意出面作证。”张森又表现出他人格的一面。
“张森同志,处理陈水,是以后的事;眼前,咱们先解决你的事。”陆大新说。
“陆乡长,说句心里话,我真想要我老婆肚里这个孩子,孩子一落地,我能免去一块心病。”
“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遭遇也很值得同情。但感情代表不了法制,只要你一生,就要被处罚,这是毫无疑义的。再说,法律只面对现实,也就是你已经有三个孩子的现实,至于你个人的心理猜疑,一般是不予以考虑的。”
“他丫挺的,倒挺滋润,这平民百姓就只能受窝囊气!”张森不平地骂道。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你也不能用生孩子这样的违法的途径来解决问题。你这样做,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错上加错。”陆大新说。
张森又无话可说了,又蹲在地上,作雕塑状。
“陆乡长够有耐心的了,为你的事,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你再不平,也应该懂点儿情况!”朱帝已经大大的不耐烦了,便又补充了一句,“搁我这脾气,早把你老婆架到卫生院,做完了再说!”
张森身子一哆嗦,也低声地补充了一句:“就你们这些村干部,没一个好东西。”
“陆乡长,您甭再跟他废话了,这事儿您就交给我吧:我一个小小的村主任犯点错误没什么,您一个堂堂的大乡长跟他背黑锅,不值!”朱帝的酒劲儿还依然盎然着。
张森的身子又哆嗦了一下,然后,求救似地看着陆大新。
陆大新微笑着朝他点点头。
“要不,就去卫生院?”他试探着说。
“去吧,去做了,孕妇不会痛苦。”陆大新亲切地说。
“不过,我有个条件。”
“又有什么条件?”
“您先把陈水给我办了。”
“这事得慢慢来,而咱们的事,时间不等人。”
“那我就信您一次?”
“信吧。”
晚上十一点,陆大新终于等到了满面风尘的吴景州。
他向吴景州汇报了近期的工作,吴景州表示肯定。陆大新感慨道:“这基层工作,还真有点儿难度。”
“这乡镇工作,可不比在大机关,一切按程序办,按部就班。这里的情况很复杂,不容易把握得准,全凭临时应变。”
结合自己在方村的工作经历,陆大新感到吴景州的话,是很有道理的。由于话语对题,陆大新的心情好了起来,就把在方村的见闻对吴景州讲了。“陈水这个人很成问题。”他说。
吴景州听了,眉头皱了起来:
“大新啊,你深入基层的作风是好的,但并不是让你去包办人家村里的事务啊。你这样陷在事务堆里可不好,容易顾此失彼,作为行政一把手,还是要以面上的工作为主。”
吴景州的话,使陆大新极诧异:指示我多深入基层,多解决点实际问题的是你;说我不以面上工作为主,顾此失彼的也是你。你的话,我到底怎么听才好呢?
但陆大新并没把情绪表现出来,勉强笑笑。“那么,我就多练练内功,做到统筹兼顾吧。”
见吴景州对有关陈水的话题并不接茬,陆大新加重了语气说:“这几天在方村,我听到了许多关于陈水的反映,他的问题还真不小。就这方面的问题让办公室打个报告给您,供您参考。”
吴景州摆了摆手。“我希望你小要打这个报告,因为方村的情况我比你清楚,是那个朱帝在起作用,鼓动一些地痞流氓造陈水同志的谣,作为青土乡的主要领导之一,你要站稳立场!”
这样尖刻的话,让陆大新很难接受。“跟您反映一点问题,沟通一点情况,就有了立场问题,这是没有道理的。”
“是我说得有点过分。但是,大新同志,农村的情况很复杂,有历史的旧账,有宗族的矛盾,有利益的纷争,种种问题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局面。因此,有的好干部,被人污蔑成臭狗屎,一些不法之徒,却被捧成鲜花。所以,你不要刚听到一些什么,就妄下结论。”吴景州振振有词。
“我并没有下什么结论,而是向您反映一些情况,这是一种负责的态度。如果您对我的动机有什么怀疑的话,请您派个调查组到方村去一趟。”陆大新平静地说。
吴景州瞪大了眼睛,大手一挥。“这个调查组是绝对不能派的!调查组意味着什么?只要调查组一进入,不管你有问题没问题就已经说明了你有问题。这种做法,会伤害基层干部的感情,破坏农村秩序的稳定。农村不稳定,基层干部没有积极性,我们的工作还怎么落实?我们的事业还怎么发展?大新同志,说你幼稚吧,有点不尊重你,但至少是不太成熟。你应该把问题想透了以后,再发表意见,免得话一出口,失了身份。”
对有极强自信的陆大新来说,吴景州的话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刺激。他大声地说:“至少他的作风问题是个众所周知的问题,已经严重到了失去领导权威、不能推动工作的地步。如果不是朱帝在那里苦苦撑着,方村的工作就很难开展。”
“什么是作风问题?大新同志,都什么时代了,你年纪轻轻却还在使用这么陈旧的词语,真让我想不通。农村在男女问题上是很随便的,小叔子睡到嫂子的怀里,大伯子躺到弟妹炕头上的事多了,你能说民风败坏?作为乡村里土生土长的干部,谁没有个把相好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所以,作为上一级的领导干部,要从大局着眼,不要盯住那些细枝末节。如果要求过苛,农村干部就几乎没有一个可用的了,我们不是没兵可带了吗!说句玩笑话,你们文人是最懂情感的,哪个没有几个红粉知己?你陆大新恐怕不敢说一个都没有吧,你把相好的都发展到美利坚合众国了。”
陆大新愤怒地站了起来。“吴景州同志,请你说话放端正些,你不是街头无赖,你是中共青土乡的党委书记!”
这是谦恭的陆大新第一次跟吴景州动容,并且不是为了两个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是为了一个提不上台面的小小的村支部书记。
这是怎么了?
久久的沉默之中,还是老道的吴景州首先打破了僵局:
“大新啊,不要发小孩子脾气了。也许我是讲了不该讲的话,但你能怪罪我吗?不会。作为你的长辈,甭说是说你几句,就是骂你一顿,打你一顿,你能还口吗?你能还手吗?哈哈哈哈……”
陆大新难以承受这种乡野式的无赖,紧紧地皱着眉头。
“这个扶不上墙的陈水,回头我好好调教调教他。”好像陈水是吴景州顽皮的孩子。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陆大新心潮难平,竟感到不能与吴景州在同一片夜空下睡觉。他打通了家里的电话:“给我留门,我要回家。”
回到家里,他辗转难眠。
“有什么苦楚,能跟我讲讲吗?”被扰醒了的妻子关切地问。
他一声不吭。
“这个乡长当的。”夜色里,妻子轻轻地叹了一声。
第二天天刚亮,就听到有人敲门。这敲门的声音极特别,像猫爪子在门上抓,唰唰,唰唰……
问:“谁?”
“我,陈水。”一个怯怯的声音。
陆大新叹了一声:“来得好快啊!”
陈水进屋来,抱着厚厚的一撂书。他把书放到茶几上,人陷在沙发里,似有天大的委屈。
“陆乡长,您到青土乡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没来拜访,失礼了。”他看了一眼茶几上的书,“也不知孝敬您点什么合适,知道您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爱书,便送您一套《资治通鉴》,礼物太轻,谨表敬意。”
“太客气了。”一边说着,陆大新一边警觉地打开了书页。
果然在册页里夹着更贵重的礼物,一个红包。
陆大新站了起来。“书我留下,这个,请你带走。”
陈水伸手推挡。
“陈水同志,请你自重!”
在这冷峻的态度面前,陈水只好把红包收起来。
送走陈水,妻子说:“要是不收人家的礼,连书都不该要。”
陆大新笑着说:“这你就不明白了,我留着它有用。”翻着那布封的豪华册页,“《资治通鉴》,我真应该好好读一读它。”
在回乡的车上,陆大新的手机突然响了。
“喂,陆乡长,我是梅丽丽啊。”
“噢,梅小姐啊,早上好。”
“我说陆乡长,你也不给人家打电话,让人家好想噢……”
“你也不给咱打电话呀,也让人家好想噢。”
“我跟你说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谁……”
“方村的陈水啊。”
“认识,认识,我昨天刚从方村回到乡里。”
“我忘跟你说了,他是我表哥,请你多照应着点儿。”
“他是你表哥啊,啊哈哈哈……”
“你笑的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有这么一位表哥,好荣幸啊:”
“怎么讲?”
“他呀,是一堆臭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