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新在方村的第二个主攻点,便是超生难题。
对李三的处理,威慑了一些人,但也有顶风而上的钉子户,这个人叫张森。
张森已经有四个女儿了,这次,他又让老婆有了身孕。窦凤琴和朱帝几次找他做工作,无丝毫成效。窦凤琴以女人的角度对张森的老婆说:
“咱女人生孩子可不是一件小事,每生一次,都进一回鬼门关,那个痛苦,你还没尝够吗?”
这女人神智有点不清,瘦长脸儿挂满了污垢,但听了窦凤琴的话,竟精神起来,翻了翻白眼,拍了拍肚皮,大声大气地说:
“你真不要脸,老天给了女人一个大肚子,就俩用处,一是装屎,二就是装孩子,不生做啥?”
好心的劝者竟成了不要脸的,令人哭笑不得。
这天,支部书记陈水表现出奇的热情:“窦乡长,朱帝,你们也都辛苦了,这事就交给我办吧,我就不信,斗不过他一个小小的张森!”
他把张森提到自己的办公室,要跟他单独谈。
张森看了一眼陈水,不屑地晃晃脑袋:“就你,还跟我谈?还是老例,拿钱来。”
“你小声点好不好?今年可不是从前了,从前是肖乡长,今年是陆乡长,陆乡长六亲不认,给你钱恐怕不能。”
“不给钱,就别谈,甭瞎耽误功夫!”张森转身要走。
“张森,我大小也是个支部书记,给点面子好不好?”陈水拦住他。
“就你?不要脸?”张森讥笑着。
陈水沉不住了,站了起来。“张森,你以为我怕你啊,我一个堂堂的支部书记,会怕一个小小的刁民!我是给你面子,惹火了我,我变着招儿治你,治惨了你!”。
张森欲言又止,怯怯地坐下了。
张森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年纪不太大,仍懒得种地,懒得打工,整天在街上晃荡,一旦能凑凑手,就打几圈麻将。赢了几个小钱儿之后,就买两袋方便面,回家里煮。三个小羊一般的女儿,就围上来,看着热汤里的面,直流口水。张森并不予以理睬,把面捞到一只大碗里,兀自吃起来。把面吃得干净了,将碗扔到桌上,蹲在一边抽一毛八一盒的黑杆天坛。三个孩子就赶去舀他煮面的热汤,在你争我抢中,喝得啧啧有声。此时已经不是三只可爱的小羊了,是三只饿疯了的小猪崽。
他望着她们,嘴角上挂着一丝怪异的笑。
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他是有闲人在看风景。
他的神智不清的老婆恹恹地躺在床上,咕哝着:“你就造孽吧。”
一声诅咒,却激起了他的豪情。他一跃跨上床去,几下就撕开了她松垮的裤子,伴着三个小猪啜汤的声音,把她给干了。
他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利落了,而女人却恹恹地没有动静,青灰的腿裆上,他搞出来的东西兀自流着。
他有些厌恶:“你他娘的越来越懒了,也不擦一擦。”
婆娘咕哝了一声:“我还没进食呢。”
这时,三个小猪崽已欢乐地散去了,那只煮面的锅子,裸呈着污锈的底部。
他骂了一句:“真娘的晦气!”便又踅回阳光灿烂的街上去了,寻人再试试手气。
然而他赢少输多,手上的小钱很快就输光了。
他便开始琢磨来钱的路子。
办法他横竖是想出来了,他把惊喜的目光停在了他老婆青灰的肚子上。
他很懂领导的心思——领导怕出现多胎户,一旦出了,就会影响领导的升迁、奖金,还有名誉。于是,他就把老婆的肚子弄大了,并且大大方方地捅出口风去。
领导果然就来了。
他横竖是不同意去做流产的,因为他还没有儿子。
实在逼急了(实际上是他很会掌握火候),他说:“做也是可以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肖大力急切地问:“什么条件?”
“您看,我老婆岁数大了,做了就要伤身子,伺候,将养都没破费,就给俩钱儿吧。”
“多少?”
“少说也得六百吧。”
肖大力跳了起来:“你下什么蛋!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没罚你就便宜你了,还跟我要钱,岂有此理!”
“那就算了,咱井水不犯河水,我生我的孩子,您干您的工作。”张森也显得平静。
“陈水,去把派出所的给我叫来,架到卫生院,强制执行!”肖大力昏头了。
“你敢!你这叫侵犯人权,我去法院告你!”
肖大力没脾气了,陷入僵局。
陈水适时地插进来:“肖乡长,不行就依他吧,横竖咱得把工作做了。”
肖大力说:“给钱也可以,但乡里不能给;要给,就你他娘的出!”
“我出,我出。”
事情摆平了,皆大欢喜。
从卫生院回来,张森的老婆恹恹地躺在炕上,轻轻地呻吟着。
张森扔给她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别哼哼叽叽的,没那么娇贵。”
然后,揣着那几百元现金上街去找他的牌友了。
女人看着那张十元的大票,眼睛晶亮如烧。翻身下地,也到街上去了。不久,便拿回一盒方便面。
“大丫、二丫、三丫,咱们吃面!”
病恹恹的腔子里,竟也喊出了响脆的声音。
如法炮制,张森虽然有工不做,每年却也能得到几个现钱。
现在,陆大新来了,他的财路便有可能要断了。他心里犯虚,所以,听到陈水的一声喝斥,他也只有乖乖地坐下来。
看到张森怯下阵来,陈水的士气便上来了。“张森,你也是个大老爷们儿,别尽想着拿老婆的肚子赚钱,她是人,不是老母鸡!”
张森抬起头。“你说我咋办?”
“你乖乖地把孩子做了,然后我给你安排一个轻省差事,正正经经地挣俩钱儿。”陈水说。
这“乖乖”俩字让张森感到刺耳——以前是我拿捏你,今天却要你拿捏我了,我怎么就得乖乖听从你陈水摆布?你可配!这是张森的心理活动,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
“你陈水的为人有谁不知道,言而无信。”
“甭给你脸不要脸!”
“你自己都没脸。还要给别人脸,天大的笑话。”
“我他娘的收拾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陈水挥起了拳头,眼神凶厉如锥。
张森撒腿就往门外跑,边跑边大声叫着:“不好了,支部书记打人了,支部书记打人了!”
隔壁的窦凤琴和朱帝闻声而出。
“窦乡长,朱主任,不好了,要出人命了!陈水他要收拾我。”张森大声地求诉着。
并不见陈水跟出来,朱帝说:“张森,别撒泼,坐下来好好谈。”
张森对这话很反感:“我谁也不跟你们谈了,把大乡长叫来,我只跟他谈。”
陆大新坐在方村村部跟张森谈话。
陪同的有窦凤琴、陈水和朱帝,此外,还有一个乡政府办公室的人员作记录:
通过听取汇报,陆大新对张森的基本情况是了解的,所以他心中有数。
张森就坐在陆大新对面,使陆大新对张森的外貌得以清楚地观察。
张森清瘦,却不柔弱,那件松垮的旧西服也遮掩不住他这个年龄所特有的精力。从身着西装这个细节上,陆大新感到,张森虽然有些无赖,却也想过得体面。他见人虽然挂着笑,眉宇却是凝聚的,他心中一定有化不开的东西。
张森也观察到了陆大新的表情。
这个陆乡长,面白,无须的嘴角的线条异常柔和,是个软心肠的人。衣着朴素,举止从容,是见过大世面的。所以,他可能不严厉,但未必好对付,这种人道理懂得多,容易把人套进去。另外,这种人说话不绕弯子,也讨厌别人绕弯子。所以,跟他说话,也应该尽量坦诚些,这样,能引起他的好感,省得过于被动。同时,也不能太软了,见缝捕针似的硬他一下子,能使他做出些让步。
他的这些想法,是很符合他的身份:农村的游手好闲者,虽然懒散,却会用脑子。
陆大新首先说话了。
“张森,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就不用对你宣传了,在这方面,你是老运动员了,你的底数很清……”
“是啊,乡长,要说计划生育条例的条文,我几乎都能背下来,在这方面,并不比他们当村干部的差。”
陈水和朱帝互相看了一眼。
“那你的计划生育意识也应该比他们强,应该自觉遵守。”陆大新引他入巷。
张森迟疑起来,他感到他已进了乡长的圈套,心里有几分懊悔:紧小心慢小心,还是进了人家的套子,怎么搞的?情急之下,他笑着说:
“陆乡长,您堂堂几百人的一个大乡长,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却能亲自接见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我真是三生有幸,同时也很让我感动。就凭这,我张森也应该自觉遵守计生政策,没说的,我同意到卫生院去做人流。”
在座的人都很吃惊:这么难缠的一个人,怎么一见到乡长,转眼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
陆大新也感到意外,难道我这个当乡长的,就真的有那么大魔力?
窦凤琴表现出职业性的敏感:“那好,乡政府的车就停在门外,去接你的夫人,咱一起到卫生院去。”
这叫趁热打铁,省得节外生枝。
张森一摆手:“慢,关键是我老婆想不通,她身体不好,不想再做了……”
窦凤琴说:“关键还不在你?她听你的。”
“这倒不假,但她现在不听说了,她听这个的……”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捻动着拇指。
“什么意思?”窦凤琴问。
“钱……”
张森故态复萌。
大家望着陆大新。
陆大新站了起来,竟笑着对张森说:“张森同志,你往前坐坐,好能听清楚我的话……”
张森看到了希望,便往前挪一挪。
陆大新接着说:
“张森同志,你看我左兜里装的是什么?是钱;你再看我右边的兜里是什么?也是钱。我这当乡长的,什么都不趁,就趁钱……”
张森抬头看,堆满了笑。
“但是,”陆大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你!”
张森的笑便凝固了。
陆大新的笑也消失了,他接着说:
“这些钱,我可以捐给希望小学,也可以去饭店,高兴了,还可以当纸钱儿撒。但是,就是不能给你!这钱也有灵性,它不喜欢没有人格的人!”
张森的智力有些不够用了,嗫嚅着:“那只好叫她生了。”
窦凤琴说:“你们想清楚,超生是要处罚的……”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我就三间破房,一片土炕,愿推愿铲,悉听尊便。没地方住,我正好住墙根儿下晒老爷儿,痒酥酥,舒坦。”这时的张森已无心讲体面了,露出了作为盾牌的无赖相。
窦凤琴还要说什么,陆大新制止了她。
“张森,咱俩赌一场怎么样;乡政府处罚人,有几种手段:有行政的手段,组织的手段,经济的手段,政策的手段,还有法律的手段。对你,这几种手段我都不用,放你几码,让你随便生。但是,我不处罚你,可有人处罚你,那个人是谁?自然法则!”
在场的人都感到新鲜了。
“人的本性,是想尊严和体面地生活下去,你张森也毫不例外。但要体面地生活下去,要靠自尊、自立。你游手好闲是不自立,你借老婆的肚子挣钱是不自尊,你怎么有资格在这个世上体面地过下去呀!”
张森睁大了眼睛听着。
“听说你有三个可爱的女儿,你却不好好对待她们,你吃面,让她们喝汤,我听了,都为你脸红。她们还小,不会计较你、如果大了呢?她们大了,变得如花似玉了,就要跟你要吃要穿。因为你没有正当的职业,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再加上人口多,你无法为她们提供必要的物质生活,她们会饥肠辘辘,衣不遮体,她们会怨恨你指责你,会看不起你。饥肠辘辘,衣不遮体的女儿是没有自尊的,她们会去跟人,她们会去卖肉,使你的家风沦落。到那时,邻里的唾沫星子会淹死你,你内心的悔恨和羞辱也会煎熬死你!你只要还是个人,就不会感受不到这份痛苦,就不会感受小到这份耻辱。到那时,你不仅不能在社会上找到立足之地,在家里,你也早已失去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资格,你只是个臭皮囊、赖皮狗,等着你的命运,是跳河,上吊,喝毒药。这就叫自然法则。”
张森蹲下身去,掩面痛哭。
一条无赖汉子,到底还是被情理打动了。
擦下了泪水之后,他抬起头来。
竟首先看到了陈水那种似笑非笑的脸。
“陆乡长,您到底是个读书人,尽说些刺心窝子的话。不过,她们成不成人,我是不在乎的。经您这么一说,我不再用老婆的肚子挣钱了,我要她肚里的孩子。”
一片惊愕。
“为什么?”
无论怎么问,他都不予回答。
他蹲在地上,凝固成一尊雕塑。
久久的沉默之后,陈水说:“陆乡长,甭跟他废话了,准备准备,该吃午饭了。”
陈水出去准备去了。
那尊雕塑动了一下。
“那仨小丫头片子,我怎么瞧,都没一个像我,我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张森竟说。
“怎么回事?”陆大新问。
“陈水那王八蛋不在的时候,我跟您细细说。”
“下午吧。”
上了酒桌,看到的菜肴,依然如朱帝那次的架势,陆大新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撤了,撤了,不撤就不在这儿吃了……”
陈水笑着说:“您可是有偏心眼儿,上次朱主任准备您就吃,这次我准备您就不吃了,说不过去吧。”
朱帝对陆大新说:“陆乡长,横竖就一顿饭,没那么复杂,您就吃吧……”
看来,这当乡长的,谁的饭都得吃;奢侈到了不吃便得罪人的妙境。不知怎地,他想到了张森那个煮方便面的锅。
“这个张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用这一招,作最后的抵抗了。”
陈水乐观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