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柿子甜还是黄柿子甜?
集体化以后,荒凉渡这座寂静的山村变得热闹起来了。在以前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依山傍水的庄子,一直在一种半原始的、甚至是混沌未开的状态中延续着。乡民们世世代代重复着晨起而作曰落而息的单调生活,一年又一年,它的模式几乎是凝固不变的——
黎明即将到来时,一声高亢嘹亮的鸡鸣将沉睡的村庄唤醒。不多时,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便冒起了袅袅炊烟。这意味着媳妇们已经下厨房,开始为男人们做早饭了。一会儿,人们便端着热气腾腾的粗瓷大碗蹲在巷口儿或者大门外用餐。几百户人家的早餐无一例外都是杂粮散饭,外加一点腌白菜。如果是夏天,菜就变成浆水菜了。
匆匆扒拉完散饭,再用舌头将碗舔得干干净净之后,男人们就各就各位,开始准备一天的活计了。套车的把式们把牲口从圈里牵出来,骂骂咧咧地将那些因休息了一夜而忘记了干活的骡子、马匹套进辕里,手里的鞭子甩得山响,车轱辘哐啷啷地响着出村去了。羊倌们则大声吆喝着,用脚踢着不听话的头羊,赶着一大群山羊和绵羊,热热闹闹地穿村过巷,身后掀起一股又一股尘土,留下久久不散的臊腥味。接着便从一些门洞里走出扛着犁铧锄头,赶着毛驴,叼着旱烟锅的乡民,他们是去耕地或者锄田的。
这时候,整个庄子就静默下来了。偶尔可以听到几声布谷鸟的叫声,以及一群麻雀吼叽喳喳的鸣叫。唯一闲着的人大概就是有福了。他虽然分了几亩田土,却不愿下地干活,那太累了。等人们全都下了地,村子完全静下来之后,他便在麦场边安一张捕鸟的网,静静地蹲伏在树身后面,学着各式各样的鸟叫,诱捕能卖钱的鸟儿。
过了那么两个时辰之后,庄上就又有人声了。那是II拨浪鼓的货郎。他们背着或挑着各色布匹、丝光袜子、针头线脑、甘油雪花膏之类妇女们喜爱的东西,站在巷口上,摇起手里的拨浪鼓,嘴里唱着极富韵味的调儿:
“大嫂子,姑娘们,快来哟!看一看,瞅一瞅,全是新鲜货,不好不要钱。快来哟,货不多,来迟就没有了!”
吆喝声中,从一个个门洞里探出一张张抹了猪油的女人的脸。她们的头梳得光光的,手里拿着给男人或者孩子做的针线,一扭一扭地来到货郎担儿前。货郎满面笑容地迎接女客的到来,摆出全部货物让媳妇和大姑娘们挑选。女人们看得极细致,挑得也极严格。她们几乎要把所有的货物翻遍,价钱讲了又讲,最后才买一两件小东西。有些女人见了心爱的东西,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却没有现钱,货郎便除给她们,下次来了再收钱。不大一会儿工夫,连賒带卖,担子里的东西卖得差不多了,货郎心满意足地离去,女人们也乐滋滋地回家了。
于是整个庄子又安静下来。一直到了天黑,大轱辘车哐啷啷地响着驶进村巷,一群群山羊咩咩叫着跑进各家的羊圈,家家烟囱里冒起坎烟,村里就又恢复了生气。
多少年来,荒凉渡的人们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城头上的旗子改了一色又一色,但他们的生活却像一池静静的湖水,很少有什么变化。偶尔投进一颗石子,翻腾两下,掀起几圈涟漪之后,一切就又归于平静了。
合作化之后,这潭死水被打破了。大槐树顶上安起了高音喇叭,昼夜不停地宣传大好形势,宣讲各种政策,播送革命歌曲,下达开会通知,推广先进经验,决定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点名表彰某某先进个人,或者通知哪一天要开批判大会批判某人,等等等等,吵得庄稼人耳朵里起了茧子,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荒凉渡最具特色的一道风景线一巷口上的闲谝会也销声匿迹了。干部们经常下乡蹲点,工作组来了一拨又一拨,专门捜集的就是落后言论,乡民们害怕祸从口出,谁也不去巷口儿吃饭或者谝闲传了。而河面上漂流的羊皮筏子,则完全被汽车所取代。有那么几个贼心不死的筏子客,偷偷地驾着筏子摆渡或者运输,挣几个外快,正好被当做坚持资本主义道路的反面典型,拿来教育广大社员。黄河岸上一辆辆转动千载的水车也被拆除了。已经有了大马力的发电机,用不着那些玩意儿了,便全都拆了当柴烧了。
那种三三两两自由自在的出工方式也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小山顶上放置了一口从天门寺里搬来的大铁钟,安排了专门的敲钟人。每天早晨六点,下午两点,那钟便当当当当地响了起来,声音清脆而嘹亮,全庄子都听得见。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农民们从各家的门洞里走出来,排成松散的队子,精神抖擞地下地劳动。晚上收工的时候,年轻人一特别是铁姑娘队的丫头们,还会唱着髙亢激扬的歌曲,迈着铿锵有力的步子回家。县广播站播出了一篇表扬她们的稿子,题目就叫《沸腾的荒凉渡》。
此时的地主婆乔女,正默默地拉养着丁家的三个娃儿。她的心已经定了下来,不想再挪窝子了,她要和娃儿们相依为命,把他们拉大成人。特别是玉贵,她愈来愈喜欢这个孩子了,决心把他培养成材,为此哪怕自己吃糠咽菜呢。
有一天,乔女到大队部去扫院子(大队部的院子由几个地主婆轮流打扫),扫完后,听到会计室里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声响,便站在门口看。原来是两个会计在对账,每人手里一把算盘,打得哗啦啦响。他们五个手指儿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儿便在他们的手里奇妙地排列组合,变幻无穷。在山沟沟里窝了几十年的地主婆,没有进过艺术殿堂,无缘见识钢琴家们弹琴时十个指头妙不可言的运动,以为这就是人世间的最高境界了。她马上想起了玉贵,眼前豁然开朗。她知道娃儿应该努力的方向了。
“学算盘!”她对自己说,“娃儿学了算盘,也就会和这两个会计一样,吃一碗轻省饭了。”
第二天一早,她把自家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捉了,拿到集市上卖了两块钱,买了一把算盘,兴冲冲地回到家里。
“你猜妈给你买了啥?”她把算盘藏到身后,笑眯眯地问玉贵。“是球鞋吗?”玉贵的眼里放出了光。娃儿已经升到初中了,过些天学校里要开运动会,同学们都买了球鞋,唯独他没有。娃儿知道家里的情况,他没有勇气向妈说。
“球鞋?你要球鞋干什么?”玉贵说明了情况。
乔女的眼皮垂了下来。这可让她怎么办呢?一双新球鞋好几块钱,她哪有钱买呀。这些年来,三个孩子的鞋都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在孩子们睡下以后,她就着小油灯一针一线做的。虽然不美观,穿起来却结实。现在,娃儿已经上中学了,而且要开运动会,穿一双球鞋并不是过分的要求。可她没有钱呀。生产队到了年底才分红,她和大贵一天不歇地上工,分得的粮食也只够一家四口吃饭。很少的一点现金,全都扯了布买了棉花,孩子们穿衣服费呀。又一想,一双球鞋虽小,却关乎娃儿的自尊。如果不买,肯定会招来别的孩子的小看和白眼,说不定还会有人说地主家的娃娃装穷哩。唉唉,她哪怕挪哩借哩,也要给孩子做脸,让娃儿穿上运动鞋,高高兴兴地去参加运动会!要不,让孩子以后咋在学校里抬头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主意。
“我不参加运动会了。”看到妈面有难色,玉贵大声地说,但黑黑的眼睚里却窝着一汪泪。
“不,”乔女坚决地说,“妈给你买一双!”
那天晚上,吃过饭之后,乔女拿了一只簸箕,来到了麦场边。在一堆很大的豆秸垛前,她坐下了。那都是几年来打碾过的黄豆梧,当烧柴用的,里面偶尔可以见到一两粒黄豆。她准备在这堆柴草里淘金。她往头上搭了一块手帕,开始簸豆秸,就像当年在船磨上箩面时那样,神情是那样专注,动作是那样熟练,一下又一下,扬起尘土和草料。每当落下一粒黄豆,她的眼里便掠过一丝惊喜。溶溶月色之下,那一粒粒跳动的黄豆,闪着银色的光辉,落在她的脚下。虽说是已经筛过的粮食,却还有那样多的“漏网分子”,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啊!鸡叫头遍了,她用手捧起来数了数,大概有七八十粒了;鸡叫二遍了,她又捧起来数了数,有一百多粒了;鸡叫三遍的时候,她的脚下已经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山包”。月儿西斜了,星星坠落了,那个满身草屑和尘土的女人还跪坐在麦场上,她面前的那座豆秸垛渐渐地矮下去,甚至快要消失了。而簸箕依然有节奏地响着,带起了满村的鸡鸣。当农民们准备起床的时候,一个土人儿的剪影映在朦胧的晨光中,她的面前,是一粒粒金光闪闪的黄豆。
乔女用这些黄豆卖得的钱,给玉贵买了一双新球鞋。几十年后,已经做了某中等城市市长的丁玉贵,每当想起这个情景,总是不由得鼻子发酸,总想在酒足饭饱之后哭一场。
在三个孩子里面,乔女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大贵。这个孩子早早就放弃了学业,和她一起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而在娃儿的内心里,却是那样依恋学校,那样羡慕别的孩子们。有一天,他赶着牲口去犁地,刚刚走上山坡,就听见一片朗朗的读书声。他站住了。山坡下就是荒凉渡小学,从几间教室里传出的蛙鸣般整齐的童音,在大贵听起来有如天籁。一会儿,下课铃响了,学生娃儿们从教室里涌了出来,校园里立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闹的声浪。有的娃儿在打篮球,有的娃儿在打乒乓球,有的娃儿在眺绳,有的娃儿在踢毽子,每一张无忧无虑的小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表情。而他,却要扛着笨重的犁铧,赶着不听话的牲口,去陡峭的山洼里耕地。两行清泪不由得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回头再看那牲口,已经找不见了。原来牲口见大贵站在山坡上不动,便去近处吃草;吃了好久,还不见大贵动身,便独自回村里去了。娃儿为此还挨了一顿批评。每想起这事,乔女的心里就感到油煎一般的痛。
有时甚至为一些屁大的事,娃儿也被人欺负。有一次在地里摘西红柿,因为民兵连长一句不经意的闲话,竟引起了一场纷争。
那一年西红柿丰收了,社员们一边摘一边吃,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尕虎拿起一个硕大的红柿子,咬了几口,不由称赞道:“还是红柿子甜。”马上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就是嘛,红柿子就是甜。那还用说?红柿子就是甜嘛!噫,红柿子甜呀红柿子甜。嘿,红柿子太甜了!
就在人们争相夸说红柿子甜的时候,大贵正在地边上拿着一个黄柿子吃。不知是他没有听见大伙的夸赞,还是少不谙事,不懂得“舆论一致”的重要,竟然冒出一句不识时务的嘟囔:“还是黄柿子甜嘛!”这个不和谐的音符立即被有福捕捉到了,他气势汹汹地过来,厉声质问道:“你说什么?地主崽子!”大贵头一低,不吭声了。
“呸,狗东西!”有福朝大贵唾了一口,“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咦咦咦,咋了咋了?”站在大贵旁边也在咬着一个黄柿子吃的二牛不依了,“不让人说话吗?”
“你狗抓老鼠管的什么闲事?”有福把脸转向二牛,“谁让他说黄柿子甜了?”
“黄柿子就是甜嘛!”二牛毫不退让,又咬了一口黄柿子,“哟哟哟,黄柿子甜,黄柿子甜,黄柿子甜来黄柿子甜,黄柿子就是甜来么黄柿子甜。”
“你狗日的皮痒了!”有福朝二牛当胸就是一拳。二牛一脚将有福踢了个狗吃屎。有福爬起来,黑着脸扑向二牛。
二人互相撕扯着,手脚并用,从东边打到西边,又从西边打到东边,后来又扭翻在地,在柿子秧上滚着:压碎了一地西红柿。正在路边装车的老石头跑了过来,大声呵斥道:
“住手!把柿子压坏,让你两个赔!”有福和二牛同时歇了手站起来一带着满脸的伤痕。“啥事情?啥事情?”生产队长问道。
“尕虎哥说红柿子甜,这两个杂种故意唱反调,说黄柿子甜。”有福指了指二牛和大贵,向生产队长告状。
老石头狠狠地瞅了有福一眼,又看了看缩在远处的大贵,没好气地说:
“这事就看咋说哩,各人口味不一样嘛。就拿我家里来说,我儿子说红柿子甜,可我呢,就觉得黄柿子甜。各人口味不一样嘛。”
坐在地塄上抽烟的尕虎听了这话,越咂摸越觉着不是味儿:这狗曰的变着法儿骂我哩。可又没法反驳,只好把这口气咽到肚子里。
这种时候,乔女就愈加思念起张屠家来。要是那人还在,她就不至于为买一双球鞋犯难了,娃儿们也就不会让人这样欺负了。有天晚上,她竟真的梦见了张屠家。她看见张屠家笑呵呵地走来了,一手提着猪大肠,一手拿着渚尿泡,对着她和三贵说:“来,这是你的。喂,这是你的。”说着便抱起了三贵,用浓密的胡楂子扎那娃儿,逗得娃儿咯咯地笑。三贵拿着猪尿泡,满脸幸福,不断地将它向高处抛。忽然,那尿泡挣脱了线绳,向着空中飞去了。三贵哭起来,张屠家说:“儿子,不要哭,老子给你抓回来。”说着向上一跃,腾空而起。猪尿泡在前面飘着,张屠家在后面追着,越追越远,越追越高,终于进人云端,和蓝天合而为一了……乔女睁开眼睛,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