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观潮派也没能当多久。那时,当逍遥派就是不参加任何活动,不支持任何一方。但这在当时“横扫一切”的前提下,也难于做到。运动没法参加,书也不能读了,同学们有的造反,有的串联,宗喜先生只好选择回农村了。好在那时学生坐车不要钱,他便带着书本一车坐回了苏北老家……
在家中,虽风不止,但比城里清静。他又有机会钻研他的微积分了。所以,在别人“大革命”时,他靠自学学完全部大学课程。
时间到了1967年夏天,学校到了分配时间,但“文革”还没结束,回到家乡的宗喜先生经常徘徊在村口。当初盼学业有成,一试身手。如今,学业期满了,何处施展呢?他彷徨、不安,甚至焦虑。大约就在这时,学校一纸通知又把他召回北京。从家乡启程时他没想到,他徘徊在十字路口时,又有一次新的选择在等待他。
回到北京,他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部队在应届毕业的大学生中招人。一听说当兵,他心里甭提多高兴。当年招飞行员没考上,那种遗憾似乎又得到新的补偿。他马上报名,再一次接受审查和考验。
这一次似乎机遇留给了有准备的人。由于“文革”中分配到军队严格规定只要“红五类”的人,他是贫苦劳动人民子弟,“文革”期间无派无系,学习又好,他成为首选对象,一次中榜!
大约是人民子弟兵诞生40年的第一个建军节,宗喜先生穿上了军装,他真是喜不自禁,心花怒放。第一件事,就是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
当时,还有许多同学没有分配,这张照片不知引来多少人的羡慕和向往。不过,宗喜先生在高兴之余也没想到,尽管他人了伍,在部队他却是一个“接受再教育”的对象……
夜深人静,工棚外传来哨兵的脚步声。战士们呼噜如雷,宗喜先生却夜不能寐。
又是一个梦,当他穿上军装入伍后,火车把他拉到远离京城不下千里的山沟。在这里,他是接受教育的对象,士兵中的一员,洪流中的一滴……
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岁月,知识分子排行老九,他虽然因红根子、红苗子进入部队,却因为已打上了知识分子烙印,而只能接受工农兵再教育。也可以说,学了微积分的人只能同士兵一起打山洞、抬石头。宗喜先生开始怀疑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但一想自己一块学习的同学还没有分配工作,便又有了几分快活。
白天,他同战士们打山洞、抬石头、扛枕木。工余,他同战士们讲故事、练摔跤。他从农村长大,累过苦过,抬石头他不怕,摔跤还能赢几手,粗茶淡饭更不是问题,很快就同大家打成一片了。他感到最难过的是晚上,虽同战士的体力相同,但思想和精神领域还是有区别。夜晚,仰望星空、群山和漏光的工棚顶,他心里很堵,但又说不出……
好在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特别能忍受、特别能顺从、特别能默认。宗喜先生也一样。不过,他显得尤其坚强的就是从石缝中生长。
很快,他成了士兵中的一员。很快,他通过讲故事、替他们写家信和教士兵们识字,成为士兵们敬仰的好兄长。很快,他的知识优长,被这个群体认可。那阵,连队施工时,经常遇到一些不规则的土石方。缺少文化的统计员算不准,战士们就推举他来算,这一点小事他自然做得漂亮……
一晃几年,刚在大学呆了几年养白的皮肤晒黑了,握笔的手也粗了,呼噜声也响了,他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在士兵中,他不仅是大家的兄长,也是拿主意的人、说心里话的人;在部队,他吃苦耐劳,还发挥了写作特长。在当时,编快板、写歌词的人奇缺,他发挥自己的文学功底,一蹴即成。这时,大家才感到他是个“秀才”,是一个有文化的兵!
三
什么是“人类第三利润资源”?这个问题宗喜先生在60年代初期就清楚,但到1978年时,他才感到久违的它又可以亲近了……
1978年,宗喜先生在武汉军区后勤部确山油库担任培训班教员。
突然有人找他,是解放军三大院校之一的后勤学院油料教研室的一个老前辈,找他的目的是想请他到学院去任教,来征求他意见,并告知他若同意就可办理调动手续。宗喜先生同这个民族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他确实知道他所盼望的那一天来临了!
为了这一天,他一直等待了整整10年!
10年里,他参加过国防后勤仓库的施工。当上下都认为他是个踏实苦干、同战士们打成一片的“文化兵”之后,他调到兵站机关的油料业务部门当助理。所谓机关工作,多数是计划、管理和服务。而油料部门的工作对象就是陇海线上几千公里的油料仓库,一批在中原的重要的战略后方物资储备仓库!
从基层到机关,生存环境虽然有了一些变化,但整个政治环境并无大的改善。宗喜先生的工作就是制定计划、统计报表。他有一个印象,当时提倡节约闹革命,每年度有一个节油报表,而这个报表就是修修改改,补补添添,脑子快的人两天就可以弄完。但就是这项工作,他必须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改来改去。除此外,都是机械性的劳动,仍然不能看业务书,说那是走“白专道路”。只是经常抓差去办黑板报、编文艺节目……
工作很快就熟悉了,但宗喜先生心里仍然很苦。
按通常所说,多年的媳妇自然能熬成婆。宗喜先生与刚到部队时有变化的就是苦中能作乐了。
那阵子,他经常下部队。由于部队多驻扎在陇海线附近,他拿上牙刷和毛巾坐上火车四处转。这样一来了解基层,二来可以调查一些地志。大约从70年代初,他就开始对陇海线每个小站地名进行考查,这一考查坚持了好几年,直至把每个站名、起源、变迁弄得一清二楚后,写了一本《陇海线(洛阳至潼关)站名史考》,可惜这部几十万字的书稿在送给一个老者鉴定后丢失了。
许多年后回忆这段时间,宗喜仍然感到欣慰。欣慰的原因之一,由于经常下部队,掌握了第一手情况,回机关写材料、填报表,信手拈来,业务熟悉了。再则进行了几年的思考锻炼了大脑,丰富了自己的学习生活,日子没有白过。
大约就在这个时刻,日子进入了1975年。这一年的中国和中国军队发生了一次渐变。这个渐变就是因为邓小平复出带来的新气象。它具体反映是部队搞整顿,要抓训练,抓业务和抓学习。这一渐变的春风吹到宗喜先生身边,他感到了身心的荡漾!
也就是借着这一股清风,他把自己的思想向领导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后方仓库作为战略物资储备基地,需要与之相适应的建设者和管理者。仅靠‘革命加拼命’的苦干蛮干是不够的,只有尽快提高所有库、站人员的文化、业务素质,才能早日改变落后的面貌!”
他有点保留地传达给领导这样一个信息,他想教官兵主要学文化的同时,讲授一些基本业务知识。领导一听他这番话很新鲜,见他人也踏实,出不了格,便答应他试一试!
领到了“尚方宝剑”,宗喜先生一蹦老高。他连夜起草教材,准备计划。这几年,经调研,他把情况熟记于心,加上熟悉理论,所以,教材文稿一挥而就。
教材写出来了,领导看了也提不出太多意见,但不敢交印刷厂印。
原因是当时国营印刷厂不接类似印刷任务。不过,此事宗喜先生的朋友有办法,潼关一个仓库领导把当地印刷厂的头头请来,以印军队规章制度为名,“秘密”印刷得以成功。
大约就是这年冬天,计划付诸实施,第一批仓库主任、业务处长被请到一个山沟里,然后由宗喜先生从补习文化开始,渐入仓库管理和仓储理论。许多从事多年仓库工作的领导,第一次听到管理是一门学科学问、仓库管理是仓储理论一部分时,都感到特别新鲜。所以,宗喜先生讲得特别起劲。每天讲课就他一个人,嗓子讲哑了,脚站麻木了。他心里仍很快乐。
可惜,好景不长。刚刚开讲,“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就开始了。
不过,此时人们的思想已再不像60年代束、70年代初那样禁钢了。同志们愿意听,部队冬训还要搞,领导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折腾,宗喜先生就冒着“揪辫子、扣帽子”的风险,继续办班,并同大家一道编写了一本《油库保管员教材》的小册子……就这样,第一期班接着第二期,第二期接着第三期,后来一直未停,一共办了5期集训班,培训学员300多人。
据统计,这些学员中,现有50多人走上领导岗位。而就是在这不平凡的蹉跎岁月里,宗喜先生展示了“传道、授业、解惑”方面的特长,并为他日后跨越人生的曲折,实现报国理想打下基础!
转眼到了1978年,中国又进入了一个春天。在这前几年,毛泽东第一代领导核心的主要成员去世,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继而邓小平第三次复出,中共划时代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历史在这里转了个弯。
山沟里宗喜先生的个人努力与国事兴变具有一致性。正如第三代领导核心提出中国共产党具有“三个代表”的属性,尽管历史发展曲折,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着中国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这也包括代表着宗喜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关注、努力和奋斗的方向。从一定意义上讲,宗喜先生的思想同时代保持着一致!
历史的转折对宗喜先生这一代人而言,是一次重要的转变。他在这一点上应当比其他人感受得更多。从解放后读书到工作,宗喜先生这一代人应当属于建国后依靠中国共产党人自身的力量,培养出的第一代人才。而这一代人才,正是国家、军队建设的中坚。所以,整个民族的解放和开放,也正是宗喜先生命运的彻底转折。
大转折的机遇,留给了宗喜先生这一代有准备的有志知识分子。
当时,军队建设需要全军院校迅速恢复,全军后勤的最高学府后勤学院广纳人才,为充填师资的不足,将在山沟里磨砺十年的宗喜先生作为首批人才急调进京,使他开始了为国防现代化进行军事后勤人才教育的新旅程。
这次调京,是宗喜先生第二次进京。与他在“文革”中离开北京相比较,不仅是时过境迁,更关键的是人的精神面貌换上新颜。宗喜先生的心情同大家一样,进京后甚至顾不上一家的安顿,马上披挂上阵,急切打拼……
多少年后,宗喜先生回忆,从跨人后勤学院那天起,他就感受到肩上的担子有千钧之重。
他从老教员们那里了解到,后勤学院是50年代朝鲜战争爆发后,经毛主席“现代化的战争需要现代后勤”的思考而筹划建立的。它与刘帅主办军事学院、罗帅主持政治学院齐名。从建院初到停办前,已培养了上百名将军,全军后勤战线指挥官几乎都在这里培训了一遍。但“文革”期间,它和其他院校一样,都被迫停办了。院址荒芜,教员批的批,关的关,剩下的都下放到“五七干校”,到现在复建,人才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他现在成为教员中的一员,不仅领导、老教员对他充满希望,而且他自己也感到有压力。正是这种压力,使他把除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都交给学院的复建工作。
那真是叫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为了恢复教学,学院正恢复在前费、联专家指导下的一批后勤教材。由于过去的教材套搬苏军的东西比较多,大家又得从实际出发来精心编撰自己的教材。好在这几年在部队摸爬滚打熟悉了基层情况,他现在所面临的最大急需就是从理论上进一步丰富。开始,他大多数时间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学院图书馆的书不够,他就跑到母校图书馆。饿了啃口馒头,累了和衣躺一会,大量资料、数据找回来了,便开始撰写教案。
一开始,他就成了主力,参加了《油料器材》、《野战油库》、《野战管线》、《野战加油站》和《油料勤务基本知识》等专题教材的写作。并承担了“油料器材”、“野战管线”等课程的主讲任务。
宗喜先生在拼命!但拼命也赶不上时代的需要。而这时,他总是把自己的节奏服从组织的需求。
1979年夏季,王宗喜调入学院刚刚一年,他奉命到担任作战任务的成都军区为全军油料管线集训班讲课。临行前室领导近乎“残酷”地嘱咐道:
“我们想给你压一压担子,30天的课你一人要承担28天,不但要顺利讲完,而且要讲出咱后勤学院的水平。”
在教研室属于“小字辈”的他,心里感到沉甸甸的。但他没说一个“不”字,没有一个“怨”字,只有一个“是”字!
盛夏的蓉城没有一丝风,人人都仿佛置身于蒸笼之中,空气烫得人透不过气来。为了圆满完成教学任务,他每天上午讲4个小时,下午讲3个小时,晚上还要挥汗熬夜整理教案。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垮下来。终于在一次讲课时晕倒在讲台上。学员们连忙把他背回宿舍,他们望着这位为工作拼命的同龄人,望着这位敬业的老师,实在不忍心再打扰他。而他醒来后,揉揉发疼的太阳穴,顽强地迈着虚弱的脚步又走上了讲台。尽管他的脸色苍白、虚汗淋漓,思路却依然那样清晰,语调依然那样激昂。
学员们被他这无私忘我的工作热情所感染,眼里闪现出晶莹的泪花。这次破常规的超负荷讲课,博得了学员们的齐声喝彩,既为学院赢得了赞誉,又在他的园丁史上写下了出色的一笔。
其后,他多次被安排为学院教员示范讲课,在拥有二三十人的教研室中脱颖而出的他,屡屡受嘉奖,还被评为优秀教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