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拽着胡明出门,上了沙梁,直奔那只赤狐而去,她边走边说:“胡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狐狸的,因为它是属于保护对象。”
赤狐如人似的在沙梁那端兜着圈散步,走近了,阿袁眼睛一亮,说:“胡哥,你瞧,狐狸的毛皮像缎子一样,滑溜得喜人,还有那双蓝莹莹的眼睛美极了,我真想搂住它亲一亲!”阿袁说着紧跑几步,又逼近狐狸几步。
赤狐撒开灵巧的腿跑了,跑得并不快,好像是要阿袁追它。
阿袁撵了上去。
赤狐了蹦两跳地蹿上了一个沙岗子,站定,回过头望着阿袁,那神气分明又在示意阿袁追它。
阿袁继续撵过了几个沙岗子,赤狐便消失在沙海里,不见了。她站在原地大有所失,恍如梦境。
胡明一直随阿袁其后,这时他说话了:“精明的袁小姐,你也有犯傻的时候,狡猾的狐狸是故意引你走开的,刚才狐狸站着的那个地方,是它的老窝。窝里肯定有狐狸的小崽子。”
阿袁半信半疑:是这样吗?狐狸也懂“金蝉脱壳”的道理?
“不信,咱们返回去看看。”
他们回到了刚才的地方一看,果然一窝活脱脱的小狐狸正吱吱哇哇地乱叫着,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冲着小崽子们说话……她?叶萍!
“是你?叶萍!”阿袁和胡明几乎同时惊叹道。阿袁的吃惊显然更明显些。
叶萍倒显得很平静,对阿袁说:“下班回来不见胡明,也找不到你。心想你们可能到了这儿,就追了上来。”
阿袁很在意叶萍这淡淡的有分量的话,便解释道:“叶萍姐,我可是头一回来这里,不信你问胡哥。”胡明说:“我相信咱们都是头一回。走吧,该做饭了,阿袁,你当大师傅。”阿袁不吭声,跟在胡明和叶萍后面磨蹭着。
有人欢乐有人愁
阿袁掌勺炒菜是绝对有先决条件的,只有胡明在场时她才愿意露一手。“为一个男人而活着”——这是她的人生名言。那天从沙梁上回来,她心里虽有所不悦,但还是有滋有味,她炒了几个让胡明和叶萍都赞不绝口的菜。她不愿去回想在沙梁上遇到叶萍时自己那个尴尬相。叶萍你为什么要出现呢?平心而论,叶萍每次出现在她和胡明中间时,她就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暂时还没想得太明白,也不愿意去多想。
没有胡明看着她炒菜,或者说菜炒好了没有胡明去品尝,她简直觉得还待在可可西里有什么意思?
当一个女人只为一个男人活着的时候,她往往失去了理智。
遗憾的是,胡明太忙了,而且越来越忙。他无法满足阿袁的要求——天天看着阿袁炒菜。作为医疗站的业务骨干,许多病人都离不开他,尤其是上手术台,没有他几乎不行。这样,胡明就经常难以按时下班。做饭的事很多时候是由叶萍和阿袁去完成,而阿袁呢,少了胡明这个动力她就没有了精气神,懒得动手,实际情况是由叶萍一个人忙里忙外地张罗着3人的饭。阿袁便重操旧业——专门负责吃。
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叶萍把饭做好了,仍然不见胡明回转来。她受阿袁之托,站在“悬空房”前朝病区方向眺望。当她老远望见胡明从远远的另一栋“悬空房”走来时,便大喊一声:“阿袁,人回来啦,开饭!”
这时候阿袁才手忙脚乱地围起围裙忙起来,给人的感觉她真的是这个“临时家庭”里的主妇,家里的一切活路都是她一手操办的。这不叫演戏,这是阿袁的真情的自然流露。
没有人去计较或追究这里面的奥妙,叶萍也好,胡明也罢,包括阿袁自己,都抱着各自做了记号的专用碗,用筷头不停地往嘴里刨着饭菜。吃得好香!为什么不言声?
阿袁的饭量明显地减少……
高原军营单身汉的生活,就是这样无拘无束,充满乐趣而又谨小慎微地消逝着。谁都会觉察到这里面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却又是谁也不愿挑明的难言之痛。
有人欢乐有人愁。欢乐的人有愁,愁者也有欢乐。生活原本就该这样。
那是叶萍20岁生日那天,早晨起床后,她还记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可是等上班忙忙乎乎地在病房工作了一天,又累又饿,傍晚下班回到宿舍竟然把生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吃罢晚饭,她又没精打采地坐在了电视机前。荧屏上花花绿绿地放映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胡明进屋问她:
“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叶萍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不是已经有事干了吗?看完电视就睡觉。”
“就这么过生日?”胡明问得很诡秘。
叶萍这才想起生日的事,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忙得晕头转向,亏你还记着。谢谢!”
说话时叶萍脸颊飞上两朵红云,这是她第一次在胡明面前有这种极不自然的表情。难道女孩的心里装上一个男人就是这样的表情吗?
胡明为她解围,说:“忘了没关系,再拣起来。改变一下你原先安排的不合人情味的计划,今晚放松放松,散步去。”
“去哪里?”
“戈壁滩。无边无际,一直走进昆仑山的怀抱。”
“你真会浪漫!”深夜,在戈壁滩……
月亮很亮很大。那是因为高原的天空很低。
蓝天拥抱着明亮的月儿。
极度的静谧使戈壁滩显得无限的空旷,今晚因了这两个一男一女的军人的出现,更加寂寞。
胡明心旷神怡。他觉得这镶着明月的天空是属于自己的天空,这铺着一层银色月光的戈壁滩也是属于自己的戈壁滩。连他也奇怪,来到可可西里医疗站已经一年有余了,为什么今天才有这种甜蜜的感觉?
他看看身边与他踏着同一节拍走在戈壁滩石子路上的叶萍,叶萍低着头,不说话。
“变成哑巴了?”他问。
“你说话了吗?”她反问。
两人笑了,开怀地笑着。笑声无遮拦地滚动在空旷的戈壁滩上。
叶萍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缺氧?”他问。
“不,今晚的空气真新鲜!”她认真地回答。
谁都知道,这里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何谈空气新鲜?这是叶萍独到的发现。缺氧的美丽。
戈壁滩静悄悄。月亮仿佛有意地下降了许多,要给这两个军人更多的月色。他们踏在碎石地上的脚步声传得很远,也脆亮,有时不得不产生错觉:有人从远处向他们走来。
静夜,踏月戈壁行,心旷神怡。
“胡明,可可西里的夜真美!”
“是今晚才发现的吧?”
“我从来就没有在夜里走过戈壁。”
“这就叫不会享受生活。其实生活中到处都有美,包括这个人烟稀少的可可西里。”
“有这份闲心吗?再说即使有了闲心,没有那个胆量,荒凉的戈壁滩狼虫虎豹多的是,不把人吃了才怪呢!”
“今晚不是在戈壁滩散步来了吗?野狼在哪里,雪豹又在何处?”
“这不有你陪着嘛,把那些野虫虫都吓跑了,躲得远远的。”
“叶萍,实话说,是你陪着我,要不我也不敢一个人出来的。”
“真的?”
戈壁滩很静,静得使此刻走在这里的每个人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深深渗入了地心之心。
戈壁小路在朦胧的夜色中弯里曲拐地伸向远方。胡明和叶萍默默地走着,脚踏沙石的声音更脆了。他俩都有一个心愿悄不声地揣在心里:小路,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吧!
谁也不说话。他们踏着无声的节拍走着。夜在他俩的脚步声中消失,也变长。
突然,叶萍捅了捅胡明的胳膊,说:听,有声音?
吱啦——吱啦——
由远而近,由小变大。时而清亮,时而模糊。
两人站定。两颗心在加速跳荡。夜里,戈壁滩除了动物还会有什么呢?可可西里是动物的乐园,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狼,或者狐狸。狼,要伤人的。狐狸,这家伙卖骚。到底会是什么呢?
声音近了,一个黑影。更近了,好像是一个人影。越来越近了……
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胡明和叶萍。
双方相对而立,默默地望着。他们都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可谁也不开口。
戈壁滩无限地扩大它的空旷,寂静……
胡明转身给叶萍说了句什么,便朝前走了两步,说:
“阿袁,夜里一个人出来不要走得太远,戈壁滩太荒凉。”
“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关爱,难道你不认为自己心里已经装上了你需要装的人。”
“阿袁,你心里再有委屈也不能一个人出来乱走。你知道这是在什幺地方吗?”
“什么地方,我当然知道,你也知道。我倒要问问你,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她不是需要你关心的那个人。”
“可是她是我的战友,我的同志,我的好朋友,我有权利不让她在这荒山野岭乱走,因为夜里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
胡明真的一急,阿袁倒显得平静了许多。她说:“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有它给我做伴,给我壮胆,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这时,胡明和叶萍才发现阿袁怀里抱着一团黑糊糊的、还在蠕动着什么活物。俩人惊愣,胡明问道:
“那是什么?”
“藏羚羊。”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你……”
“我并不打算伤害它,只是让它陪陪我,解解闷。”
胡明和叶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原来,楚玛尔河畔有一户藏族牧民,祖辈放牧,经年累月和野生动物打交道,却从来不伤生。头些年总有那么为数不少的黑了心肠的人白天黑夜地在可可西里猎取藏羚羊。老牧民一家看着倒在枪口下的一只又一只藏羚羊,多次对天祈祷,让苍天保护大地上的生灵。善良牧人在草滩上总会遇到一些受伤的藏羚羊和丢失的藏羚羊小崽子。另外,还有那些万般可恶的秃鹫,它们从高天上扑下来,扑获藏羚羊,常常一连扑到几只,可是只能吃掉一只就填饱了胃。把所剩的藏羚羊咬伤,扔在草滩上。牧人心疼万感地抱起这些没有家园生命脆弱的动物,专门腾出一顶帐篷做它们的生息地。老牧人发誓,等它们的伤好了或可以独立生活了,放回草原…
阿袁说,她怀里的这只藏羚羊崽子就是从老牧人那里借来的。
胡明不相信这个“借”字,因为他非常清楚老牧人爱羊如子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给别人“借”他这些心肝宝贝的。
“阿袁,说老实话,你是怎么拿到这只藏羚羊的?”胡明的口气非常严肃,显然他要发威了。
阿袁低着头,一语不发。
胡明逼问:阿袁,你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只藏羚羊到底从哪儿来的?
阿袁也生气了,吼道:你不要逼我了,我把它送回去还不行吗?
说罢,她就转身慢慢地走向夜幕笼罩的远方……
胡明跟了上去。叶萍原地站着没动,眼里噙着泪水……
阿袁当了饭店老板?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临时家庭”又像过去那样运转着。变化自然还是有的,只是外面的人谁也没有心思去留意它,唯胡明、叶萍、阿袁他们自知。
应该说阿袁的变化被胡明和叶萍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她好像要弥补什么缺憾,又好像要摆脱什么苦恼似的在改变自己昔日的形象。3人的吃饭,总是从采购到把饭做熟盛到碗里,她全包了。下班后她总是火三急四地赶到大家前面回到宿舍。等胡明、叶萍进屋,她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总也很少说话,却把饭做得很可口。她眼里闪烁着亮亮的东西,莫不是泪花?可她却笑了。
阿袁,你为什么要变得这样?
各人都在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谁也不说话,筷子往嘴里扒拉饭菜的声音,牙齿咀嚼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很清脆,又显得很孤独。
阿袁的脚下卧着那只小藏羚羊,这回是她真的从牧人家里“借”来的。她对牧民说,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寂寞,需要找个伴的。牧民答应了,只是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善待羚羊,吃住不能让它受亏。
这是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很快就会分裂的僵局。胡明再也不愿让这种刺人心疼的局面无限拖延下去了,一个周日趁叶萍值班时,屋里只剩下他和阿袁了,他和阿袁又坐在了窗前。自煞是胡明主动找阿袁的,她并没拒绝。无心观赏沙狐,只想聊聊天。
“阿袁,近来你忙得够累,该休息休息了。总是你给咱们做饭,我们的劳动权都让你夺去了。我们很过意不去。”
“我情愿干的事,从来不觉得累。你也不必在意。”
“能不在意吗?你也像大家一样,天天忙着上班,白班、夜班,连着干。又是在这个缺氧的地方,再这样下去身体总有一天会垮的!”
说到这份关心,阿袁突然有些承受不了,问:“胡明,你是真的关心我吗?”
“那还有假吗?”
“我看你是假惺惺地说些漂亮话罢了。你心里有准,我能看不出来吗?”
“这是两码事,我是以咱们临时家庭成员的身份关心你的,你是我的好同志!”
“留着你的关心吧,会有人接受它的。”
阿袁说毕,一甩手,出了门。
这年年底,阿袁随着部队一年一度的复退大潮转业到了地方。具体是什么地方,说法不一,多数人说她在拉萨开了个饭馆,当起了小老板。阿袁走时把小子藏羚羊留在了医疗站,并没交给牧人。她没说这是为什么,但胡明和叶萍似乎都明白。
“临时家庭”只剩下了胡明和叶萍。按说这一下,他俩该有充足的时间敞开胸怀说说心里话。谁料,又一个人的出现使事情总是趋于复杂化——
两个男人议论同一个女人
横穿可可西里的楚玛尔河有时断流,有时又激起旋涡,它就是这样不规则。其实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突然间拐了个弯。这时水往往要溢出河床,这个地方倒不担心它会淹着人,而是比油还金贵的水一旦溢出来,整个楚玛尔河立即就变瘦了。
可可西里能没水吗?
许多人替水死了,为了让水活着。
叶萍的男朋友从京城来到了可可西里。当然,他不可能不打招呼就上高原,但是叶萍一直认为他是说着玩。因为他多次在信里写道:那个鬼地方,人才不去呢!
但是,他来了。他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来的,要叶萍调离可可西里,跟他回京城。